車廂中三皇子那強忍的低低呼痛聲,當然不會逃過阿六的耳朵。然而,他並沒有登車去查看究竟,也沒有開口詢問,而是用眼神示意車夫趕車跟上自己。對此,剛剛已經認出了三皇子,且已經習慣了阿六行事作風的那個張園車夫,那自然是一句廢話都不敢說。
怪不得今天悄悄把張壽的馬車給駕了了出來,原來是太子悄悄出宮了!
而等到這一人一車和趙國公府的那些家丁家將們匯合時,雖說對於阿六去時兩個人,回來時卻也是兩個人,可其中一人卻變成了一個車夫一輛馬車的狀況,眾人雖說面面相覷,可既然都是被阿六單挑甚至群毆過的——一個人毆一群的那種群毆,他們還是不敢多問。
即便當阿六直截了當地吩咐回程時,滿心疑惑的他們還是依言照辦了,畢竟,之前太夫人就吩咐過,今日一切都聽阿六的。只不過,有聰明的人卻已經隱隱感覺到,馬車裡應該不是空的,恐怕有人。
對此,車中的三皇子鬆了一口大氣。最初那火燒的灼熱刺痛感之後,他就感覺到了絲絲清涼,只是,在行駛的馬車上綁上光滑的絲絹繃帶,那卻不是一樁容易的事,好容易綁好之後,他再穿好褲子,可稍稍一動,卻又感覺到了大腿內側摩擦布料時的刺痛。
可這終究比回程時騎馬要舒適多了,所以他當然不可能再有什麼怨言,畢竟今天他已經牽累了很多人,甚至不知道宮中這會兒到底是個什麼狀況。因此,當馬車外頭傳來了阿六低低的聲音,提醒他車座下頭有飲食的時候,他甚至完全沒多少胃口。
「回京至少要申正甚至酉時,別餓壞了。」
聽到這話,三皇子猶豫了一下,終究是伸手到座位底下探了探,最後摸出了一個小巧玲瓏的食盒。這食盒頂多只有兩個巴掌大小,小巧玲瓏,卻是高高的,足有三層。
他打開第一層,就只見裡頭赫然碼著整整齊齊的幾個銀絲卷,再看第二層,那是一層小手指那麼大的肉棗,而第三層則是四個格子,都是腌菜。沒見那些常見的蜜餞糕餅之類的東西,三皇子頓時鬆了一口氣,當下夾著肉棗和腌菜吃了兩個卷子,可隨之卻又覺得口渴。
直到這時候,他這才想起,剛剛一路緊趕慢趕,竟是未曾喝水。他想了想,沒有開口去問阿六,而是把食盒放回去,又伸手去座位底下掏了掏。阿六剛剛既然說了飲食,那麼就不可能只有小食,沒有飲子。
而這一次,他果然掏出了一個蒲包,蒲包里是一件小小的襖子,而解開襖子,裡頭包著一把紫砂壺。大概因為車底下燒著炭的關係,那紫砂壺竟然還帶著幾分溫熱,而裡頭的水也是溫潤甘甜,那滋味不像是他常喝的那些茶葉,倒更像是羅漢果之類的。
而這時候,他方才注意到蒲包里好像還有一張字條。
彎腰取出紙條後,他單手展開一看,就只見那恰是娟秀的蠅頭小楷,分明是朱瑩早有準備,於是留給他的——「見此字時,想來你已成事。回宮後切記不要獨攬責任,否則太后與我饒不得你!」
三皇子先是一愣,隨即竟是有些哭笑不得。別人碰到這事情時巴不得推卸責任,可聽朱瑩的意思,要是他對父皇說這都是他自己的主意,還請不要怪罪別人……朱瑩就要和太后一塊找他算賬!
可是,這種理所當然的蠻橫口氣,他看著卻覺得異常貼心溫暖,當下就鄭重其事地講字條折好放進了懷裡,隨即才舒了一口氣,卻是小口又喝了點茶水,又把紫砂壺包裹在小襖中放回了蒲包。他可不希望因為喝多了水,路上還要叫人再停車容他下來更衣。
一路顛簸,再加上心情完全放鬆了下來,完全沒去想回宮之後會不會面對一個暴怒的父皇,車廂中又很溫暖,三皇子不知不覺就迷迷糊糊睡著了。當他在一陣喧鬧中睜開眼睛時,就發現身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一件厚厚的剪絨大氅,想來是有人給他蓋上的。
費勁地支撐身體坐起身,他解開窗帘扣子往外一看,就只見這赫然是已經進了京城。此時正路過東四牌樓,四周熙熙攘攘都是人,沿街商鋪鱗次櫛比,在這鄰近年關的時節,顯得熱鬧非凡。他忍不住趴在窗口看了好一會兒,不一會兒就凍得打了個噴嚏。
然後,他就看到了阿六那居高臨下的責備目光。
知道阿六是責怪自己不應該這麼探出身往外,又容易受凍,又容易被人認出來,小太子趕緊縮回了車中,重新系好了窗帘扣子,這才搓著雙手,又拍了拍腦門。如是又前行了沒多久,他就聽到外間傳來了阿六的聲音:「東安門到了。」
大冬天的在路上來回奔波了三個時辰,趙國公府的這些家丁家將雖說都訓練有素,此時眼見目的地已經抵達,也不禁都長長舒了一口氣。眼見阿六上前和東安門的衛士們交涉,繼而那輛馬車竟是沒有經過盤查就被放了進去,他們就不禁互相對視了一眼。
車上這是什麼人?如果真是什麼重要人士,他們之前護送的時候沒見有這輛車啊!
折返回來的阿六卻沒有一點解釋的意思,只是輕輕點點頭道:「今天辛苦了,你們先回去吧!」
說完這話,他就撂下這一群迷惑到極點的人,徑直騎馬追上了前頭那輛馬車。須臾,車在東華門停了下來,幾個再次看守的衛士就盡職盡責多了,有人上前查了阿六的牙牌之後,就笑著打招呼道:「張學士之前跟隨皇上回宮,至今都還沒出來,六爺這是又護送了誰來?」
車中的三皇子乍然聽說之前去了公學的父皇竟帶了張壽入宮,他登時輕輕吸了一口氣。既是授意陸三郎設法在他走了之後把風聲放出去,他自然想過這樣的可能。但如今真的這麼發生了,他卻忍不住心中惴惴然,躊躇了一會兒才下了車。
之前出宮後,他已經在趙國公府脫下那一身小宦官的冠服,換了一身簡單的便服,所以此時一下車,幾個衛士最初還有些迷惑,可終究有人在瞪大眼睛看了他好一會兒之後發出了一聲驚呼:「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因為三皇子這個太子如今出宮的次數不多,縱使出宮也是早早坐在馬車中,因此這裡的衛士們還真是很多都不認得他,驟然聽到這驚呼,他們頓時全都傻了眼,隨即才忙不迭地紛紛行禮。
而面對這些行禮的人,三皇子卻沒有心虛地立刻匆匆溜走,而是停下腳步,微微頷首,繼而方才若無其事地進了東華門。阿六則是等這位小太子前行了幾步,這才掃視了那些目瞪口呆的衛士們一眼,隨即不慌不忙地跟了上去。
他們倆這施施然一走,幾個衛士先是你眼看我眼,隨即險些都炸了——不是七嘴八舌地議論那種炸,而是腦袋轟的一聲炸開——之前沒聽說過,也沒見到太子殿下出宮啊,這是到底怎麼走的?
如果人不是走的東華門還好,這要是走的東華門,回頭上面追究下來,他們的腦袋能保住嗎?要知道,看守宮門,職責最重,這玩忽職守四個字扣下來,誰也吃罪不起。
在眾人不約而同哭喪著臉的時候,阿六卻突然去而復返。人到了幾個衛士跟前之後,就輕描淡寫地說:「太子殿下說,他的事和你們沒關係。是太后娘娘帶了他出宮的。」
幾個衛士你眼看我眼,等抬起頭想要再問阿六一個究竟時,卻發現人就這麼解釋了一句之後,竟然揚長而去了。雖說一時弄不清楚細節,可轉念一想,如果真的是太后把太子夾帶在車中悄然出去,他們確實發現不了,於是只好拿著阿六的話當救命稻草一般自我安慰了。
誰也不敢去想,這要是太后不承認,黑鍋是不是依舊要他們來背。
等到重新追上了三皇子之後,阿六就輕聲問道:「真的沒問題嗎?」
「六哥你是說把事情推在太后娘娘身上?」
三皇子知道阿六問的不是他坦然出現在人前,而是坦白太后夾帶他出宮,當下就呵呵笑道:「本來我也想說一切都是我的錯,和誰都沒關係,但回頭父皇要問到怎麼出宮,總少不得要把太后娘娘帶進去。更何況……」
他不知道阿六有沒有看到馬車上蒲包里的那張字條,但躊躇了一會兒之後,他還是照實說道:「更何況瑩瑩姐姐特意留字條警告我說,別一個人獨攬,否則她回頭就找我算賬!」
對於朱瑩的這番表態,剛剛奉三皇子之命去給那些衛士傳話的阿六一點都不覺得意外,只覺得那是情理之中。於是,他想了想就開口說道:「一會兒見到皇上和少爺,太子殿下也不用幫我開脫。雖說是大小姐拜託我的,但我也是自己答應的。」
三皇子微微一愣,但終究沒止步,也沒回頭,只是輕輕點了點頭道:「好,我知道了!」
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彷彿不摻雜任何個人感情,可實際上他卻非常感激這些沒有責備他胡鬧就無條件幫他的人。誰也不知道父皇會不會如同從前那樣包容他的任性,誰也不知道父皇會不會又大發雷霆。
知道父皇既然去了慈慶宮,那麼此時此刻肯定還在那兒,不會回乾清宮,他自然是直接趕往了那裡,至於一路上遇到某些官員時,對方行禮時那驚詫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