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失去了兩個兒子,如今的皇帝最大的忌諱又或者說逆鱗,那無疑就是宮中的太子了。哪怕連日以來太后派人接送三皇子,他這個做父皇的反而見不到這個兒子了,但太醫院那邊的院使和院判他卻也是召見了多次,御醫也都接受過一遍質詢,因此此時的他恰是火冒三丈。
「是誰在背後亂嚼舌頭?」
面對這樣一個暴怒的天子,陳永壽頓時有些後悔,自己不該急急忙忙來稟報這種絕對稱不上好消息的事,可這會兒就是吃後悔葯也來不及了,他唯有硬著頭皮小聲說道:「是……據說是慈慶宮中某位侍讀傳出來的,司禮監那邊有人聽到,出宮時就特意來告訴奴婢一聲。」
見皇帝那臉色恰是黑得和暴風雨前夕似的,陳永壽心裡直打鼓,暗想那個傳出這話的侍讀是不是失心瘋了,而那個把消息傳遞給他的內侍會不會聽錯。然而,人之前匆匆趕過來的時候,也不知道是不是太過於氣急敗壞,一嗓子直接嚷嚷出了這話,所以他沒法隱瞞拖延。
當然,因為別人也聽到了,所以他也來不及詳細探問,只能叮囑對方接下來三緘其口,自己則立刻前來稟告。結果皇帝竟然和那個內侍一樣,因為氣急而直接露出了口風。
此時此刻,陳永壽的那點糾結,皇帝完全沒時間去想,而此前那出宮散心的目的也全都被他丟在了九霄雲外。他幾乎是想都不想拔腿就往外走。然而,才走出去沒幾步,他突然扭頭看向了張壽。
「張卿,你也是東宮講讀,慈慶宮那些侍讀也都算是你的學生,你跟朕進宮一趟!朕倒要問問他們,三郎有什麼對不住他們的地方,竟然要被他們如此編排!」
張壽雖說想過三皇子這個太子裝病的可能性,但此時這一點真的被人揭破,他除了覺得荒謬,卻也覺得不可思議——哪個侍讀這麼蠢笨如豬,竟然放出這樣的風聲?尤其是在現如今壓根沒人和三皇子競爭,朝野更是對這位賢明太子一片稱頌的情況下,這是在找死嗎?
然而,他此時一點都不想進宮去面對一出太子裝病逃宮的鬧劇。可是,皇帝並沒有撂下這句話扭頭就走,而是站在那裡等他,一副你過去做個見證的樣子,他就實在是沒辦法推脫了。想到這一齣戲里,太后和朱瑩都很可能充當了相應的角色,他更是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當下他就轉過身來,對一群學生點點頭吩咐道:「一會兒你們先預習接下來的第四小節,把習題一到九都做一做。有些題目有兩種甚至三種解法,你們自己先想一想。」
見張壽說完就往外走,別人還好,一直在試圖理解剛剛那些對話是什麼意思的金髮少年突然蹦了起來嚷嚷道:「張學士,你要跟這位大叔……不對,皇上進宮去?今天不繼續上課了嗎?」
皇帝沒想到竟然有這麼一個外人突然跳出來。剛剛被人鄙視之後卻又贊了一句原來大叔你很強,他覺得這個番邦少年倒也有些眼光。最重要的是,人年紀挺小,將來興許能夠讓三皇子和四皇子學一學番邦的語言……因此,幾乎只是一閃念間,他就出了聲。
「這小子有點意思,但他也不能在公學白吃白喝,讓他平時沒事的時候打打雜,否則這生活費和學費,總不能都讓你們幫他掏。要是他算學功底不錯的話,日後說不定能在月考中躋身前列,侍讀慈慶宮。」
張壽瞥了一眼滿臉迷糊的金髮少年,心想若真的演變成一出吳大維侍讀慈慶宮,那就真的是太美的場面。然而,此時不是想這個的時候,他只能對紀九使了一個眼色,讓人來負責對這個金髮少年解釋清楚,隨即就對其他人吩咐了一句。
「剛剛你們聽到的這些,不得外傳,違者後果自負!」
警告了學生三緘其口,等到快步跟上了皇帝,一路出了公學大門時,張壽見朱宏已經聞訊出來牽馬等候在了那兒,而皇帝已經一馬當先地疾馳了出去,他在翻身上馬之後,立刻就對朱宏低聲囑咐道:「你去女學那邊給瑩瑩送個信,就說皇上硬拉我去慈慶宮了。」
見張壽揚鞭就走,朱宏來不及問太多,只能滿腹狐疑地依言照辦。當然,朱瑩今天吩咐跟從張壽的其他那些家丁家將,自然還是緊緊跟隨在了張壽身後。
於是,當一行人一路疾馳到東安門時,這些原本出自趙國公府的隨從順順利利就通過了門禁,直到東華門時方才被留了下來。畢竟,再往前那就是宮城的範疇,就連大多數外官也不能擅入,更不要說他們了。
如果不是東華門內除卻慈慶宮,還有文華殿和內閣,皇帝恨不得直接縱馬進入。也就是他這個天子突然在宮城騎馬,容易讓人誤認為是出了什麼震動天下的大事,他才把御馬扔在了東華門,自己怒氣沖沖地步行而入。
而跟在後頭的張壽實在是趕不上皇帝那超級大長腿,再加上他可不想第一時間跟著皇帝進慈慶宮撞破那一幕,因此索性慢吞吞地落在最後面。
鑒於他是通籍宮中,常常到慈慶宮講讀的老面孔,因此雖說被皇帝一行人完全丟下,孤零零地一個人落在最後面,但在宮城東面這外官最多的區域,他的出現卻也並不顯得太過醒目。一直等到他進了慈慶宮前徽音門,竟沒有一個人問他此來半個字。
而到了這裡,他才算是碰到了攔路的人。那是七八個守門的銳騎營衛士。因為他常來常往,衛士們也只是依照慣例查了他的牙牌,隨即登記之後,那個和他非常熟稔的隊正就輕聲問道:「皇上剛剛怒氣沖沖地進去,這是出了什麼事嗎?」
「我也不知道。」
張壽滿臉詫異,甚至流露出了恰到好處的茫然。見那隊正自知失言似的打了個哈哈,隨即就讓到了一邊,他有心放慢一點腳步,避開裡頭可能有的狂風驟雨,可想想這是在眾多衛士的眼皮子底下,他最終還是加快了一點腳步。
於是,當他踏入慈慶宮的時候,正趕上了皇帝的雷霆之怒:「這是怎麼一回事?太子呢?」
張壽一眼就看到了滿臉無辜的陸三郎。說實在的,小胖子那張臉向來顯得憨厚沒有城府,彷彿只是一個單純的老實胖子,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這小子一肚子壞水,就如同他也好,皇帝也好,都不會被眼前這小胖子的表情輕易糊弄了過去。
事實上,之前皇帝氣急敗壞地進來,一進慈慶宮就對著眾多侍讀大發雷霆,而當不明所以的岳山長上前勸解時,他就注意到陸三郎這小胖子不見蹤影,而往日里總該第一時間出現的三皇子也同樣不見蹤影。
沉著臉的他看到了那屏風,等岳山長表示這是太子為了防止將病傳給其他人的舉動之後,心中咯噔一下的他就衝到了屏風後頭,結果卻發現那裡只有一張書桌,一張空空如也的椅子,以及站在那裡眨巴眼睛看著他的小胖子一枚!
然而,此時此刻比被皇帝親手揪出來的小胖子更緊張,又或者說更驚駭的,是其他幾個戰戰兢兢的侍讀,他們剛剛已經表示過自己什麼都不知道,可此時見皇帝分明是滿臉不信的樣子,他們就更加瑟瑟發抖了。
而另一邊的岳山長,那就簡直是覺得荒唐透頂。明明最開始他來講課的時候,還明明白白看到了三皇子,雖然人嗓子啞了不能開口說話,可至少通過文字溝通,由陸三郎再傳話給他提出問題,整個講課過程只是比往日稍稍繁瑣一點而已……
怎麼突然之間這位太子殿下就不見了?難道三皇子還能神乎其神在這慈慶宮消失不成?
可當接觸到皇帝那極具壓力的眼神時,他還是猛然間想到,之前太后突然來探望三皇子,恰是匆匆而來,匆匆而走。等到太后離開之後,他很清楚地記得,這位太子殿下再也沒有從屏風後頭離開過,他也沒有再見過對方。也就是說……
某個可能性一下子浮出了腦海,可話到嘴邊,岳山長卻覺得自己怎麼說都不太合適。他只能斜睨了很明顯知道整件事來龍去脈的陸三郎,隨即垂下頭去,沉聲說道:「臣早上來授課的時候,太子殿下還是在的。」
岳山長的品行操守,皇帝還是信得過的,既然人說最初授課的時候人在,他相信三皇子那會兒肯定在這兒。然而,如今人確確實實地無影無蹤,他就怒容滿面地看向了那個可憐巴巴的小胖子,一字一句地逼問道:「陸三郎,你有什麼話說?」
「太后娘娘把太子殿下帶走了。」剛剛見到皇帝之後就始終一言不發的陸三郎,此時終於爽快地道出了實情。只不過他那坦白一說出口就把所有人都狠狠嚇了一跳。而這還不算,他還無辜地眨巴了一下眼睛,語不驚人死不休地又說出了一番話。
「太子殿下還特意吩咐說,等他走了之後,算好時間在岳山長授課結束之前,把這件事揭穿出去,讓別人都知道,最好能讓皇上回宮之後,來慈慶宮撞破他不在的事。臣本來當然是不願意的,但太后娘娘來這裡之後,也吩咐了同樣的事情,所以臣只好硬著頭皮去做了。」
見皇帝目瞪口呆,其他侍讀瞠目結舌,就連岳山長那也是滿臉茫然,彷彿都在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現了問題,唯一的局外人——至少張壽自己認為自己是這件事情的局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