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同路人 第七百九十三章 戳人心

張壽好奇的另外一件事是,孔大學士答應了朱廷芳的條件,卻沒有在陳獻章的講學上露頭,而且是在三皇子這個太子親自到場的情況下——十有八九是覺得那時候姍姍來遲還不如不來,於是就硬著頭皮裝事忙躲懶了——他事後就不擔心朱廷芳的報復嗎?

更何況,還在第一次講學之前,張壽就讓張大塊頭親自去刺了這位閣老一句,結果品出了一點苗頭,那就是孔大學士好像有所準備。

於是就在次日,皇帝和太后鬧翻,去奉先殿呆了一晚上的消息並沒有傳出,太子在清寧宮陪了太后一晚上的消息並沒有傳出,可孔大學士家隔壁,孔九老爺一病不起,最後一命嗚呼的消息卻不脛而走。

可在京城生老病死最多,區區一個太常博士之死根本就不算什麼,頂了天也就因為人是孔大學士的族弟,於是稍微能引起人幾分注意,可這消息卻實在是傳得太快了。因為,人死之前留下遺書,深刻反省了此前那些年犯下的種種罪過,這就著實是大新聞了。

而比大新聞更大的,就是孔九老爺把所有家產一股腦兒都拿了出來,號稱要賠補之前的受害者,此時傳出,簡直是驚爆!

孔家本來就是大族,家資豐厚,於是在京城這種房宅最貴的地方,也能夠兄弟二人毗鄰而居,屋宅數進,亭台樓閣,大氣不失精緻。所以,孔九老爺才能以區區太常博士之官,在京城長袖善舞,交連無數,日子過得可謂是比孔大學士還要張揚。

而在這天下午,孔大學士人出現在內閣的時候,外人就只見人彷彿是憑空老了十歲,頭上多了無數白髮,雖還不至於形銷骨立,可憔悴的臉上卻是淚痕宛然。

當然,堂堂閣老絕不會如同祥林嫂似的見誰就說弟弟那點事,別人也不敢隨便上前探問,但吳閣老和張大學士身為地位相近的同僚,卻不能裝聾作啞,勢必要上前慰問安撫。對於這兩位面和心不合的同僚,孔大學士只是木然點頭,到最後方才長嘆了一聲。

「家門不幸,可他到底是臨到末了幡然醒悟,到底兄弟一場,我怎麼也不可能維護他一個劣跡斑斑的罪人。我之前在他府中讓人治喪的時候,已經放出了話去,但凡他的家產若是不夠賠補那些受害者的,我替他拿出來!」

「都是我身為兄長一直失察,這次又管教不嚴,這才以至於他鑄成大錯!如今人都死了卻幡然醒悟,可那也已經遲了!」

孔大學士一面說一面重重捶著桌子,赫然是溢於言表的痛心疾首。而張大學士與其到底不那麼熟悉,剛剛勸都勸過了,長嘆一聲後就搖了搖頭,卻是顯然想不出自己還能說什麼,只能回了自己的直房。然而,吳閣老卻沒有走,反而依舊笑眯眯地看著孔大學士。

對於這個素來不倒翁和事佬似的同僚,孔大學士從來不敢小覷,此時見人這幅樣子,他立刻提起了十萬分精神,哪怕他臉色依舊憔悴,聲音依舊低啞。

「吳兄有何賜教?」

「沒什麼,就是有些事不能和別人說,但不能不對孔大學士你說。畢竟,你雖說沒有首輔之名,卻有首輔之實。」吳閣老滿臉的真誠,彷彿自己這話真的不帶一點點嘲諷,也彷彿完全沒看到孔大學士此刻那張比剛剛更黑的臉。

他直接搬了一張椅子在孔大學士身邊坐下,這才壓低了聲音說:「你今天早朝正好請假沒來,所以早朝之後,皇上就把我召了過去。唉,皇上昨天在奉先殿待了一晚上……」

孔大學士直接肩頭微微顫抖了一下。這要是從前,他自己沒有任何問題的時候,皇帝的問題他都能非常鎮定地對待,可現在他是內憂外患,一點都不想再遇到什麼幺蛾子。然而,聽著吳閣老用那極輕的聲音說起大皇子之死的傳言,他就只覺得腦袋轟然一響,簡直快炸了。

大皇子竟然不是仰藥自盡,而是被人灌藥鴆殺?老天爺,如果這件事傳揚開來,皇帝這個做父皇的也許有解不開的嫌疑,他豈不是要被人懷疑那個是負責下手的人?

否則大皇子怎麼會好端端在他去皇莊那邊的時候死了?

作為眾所周知的天子應聲蟲,往來乾清宮次數最多的閣老,吳閣老壓根就不在乎孔大學士那猶如針刺似的憤怒目光。他一向都很滿足於自己的定位,而對於給天子傳話的這種簡單任務,哪怕他能夠體會到背後暗藏的深意以及會招來的同僚怒火,他也完全不在乎。

「孔大學士,之前你是主動請纓去皇莊的,後來出了這樣的事情,你抱病歸京,皇上卻不但沒有怪你,反而還一再命太醫前去給你診治,又是賜葯,又是撫慰。如今有這樣的傳言流露出來,你可得仔細著。」

這意味著,自己這一次竟是和天子綁在了一起嗎?

孔大學士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竭力用最冷峻的口氣說:「是皇上一再寬仁,所以那兄弟二人被除宗籍之後,方才會得到如此寬仁的處置。二皇子翻船理應是海上意外,而大皇子心存怨尤,謀逆生事,罪不容赦,是他自己知道難以活命,這才仰藥自盡,何來灌藥鴆殺?」

既然只是對吳閣老的表態,是要吳閣老去傳話給天子,因此孔大學士雖說聲音很輕,但卻咬文嚼字,竭力把自己的意思表達得清清楚楚。

果然,吳閣老這個聰明人立時笑得眉眼彎彎,隨即就若無其事地說:「孔大學士說得極是,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不過是有些居心叵測之人妄圖生事,怎能讓他們得逞?如今既然人都死了,那麼日後若再有冒稱他們兄弟名義者,那就必定是謀逆謀叛!」

「這是自然。」孔大學士擲地有聲地說,「別說他們已經被除宗籍,早就已經不是皇族,就是宗籍仍在,人也活著,也不過是有罪宗室,怎能和早已被官民稱頌賢明的太子相提並論?居心叵測之人絕對不可恕!」

你這個素來自詡板蕩絕不盲從的傢伙,也有說這種奉承話的時候,還不是在御前,而是說給我聽……當然也是希望我轉述給皇帝聽!

吳閣老心裡呵呵,然而,身為天子應聲蟲,他的操守那自然是第一流的,絕不會做出當面點頭,背後捅刀的事情。就好比他剛剛在孔大學士面前傳話的時候,一點都沒有自由發揮,而是僅僅透露了皇帝在奉先殿中哭先帝,以及大皇子是被鴆殺這兩條。

所以,當他傍晚時再到乾清宮時,那就是一字不漏地複述了孔大學士的原話,眼見皇帝沒有什麼進一步的吩咐之後,這才打算告退離去。可是,讓他意想不到的是,原本一直都默然無語的皇帝竟是突然開口叫住了他。

「吳卿,朕有件事想要和你這個元老說說。嗯,張壽給半山堂的那幫小傢伙們布置了一個課題。」皇帝知道消息靈通的吳閣老必定知道,但還是少許解說了一下,隨即才笑眯眯地說,「以朕之見,張壽這大概是想問一個問題。」

「宋之亡,是亡於昏君?亡于軍將無能?還是亡於奸相庸臣?又或者是亡於國勢確實暗弱,難以抵擋金軍兵鋒?還是從開國時那重文輕武的制度就完全錯了,又或者是其他?」

見吳閣老微微色變,皇帝就輕描淡寫地說:「這就和朕之前問那幾位名士的問題一樣。朝廷養士,而這些所謂的士又該以何回報?」

「是真的就因為多年來食君之祿,就勉強出仕屈就小吏?還是不得重用,就乾脆在家鄉教化學子,桃李滿天下?又或者是征戰科場,不勝不回?還是考出個差不多的功名,就萬事大吉,然後自尋其志,如同江都王的那個未來乘龍佳婿?」

吳閣老此刻從臉色到心情,已經完全平復了下來。別人面對這個問題會如何回答,他管不著,但自從接受了現在這個定位以來,他十幾年如一日貫徹的都是一個思想。

因此,他幾乎想都不想就躬身答道:「皇上,宋養士數百年,因此崖山之變,有陸秀夫背負小皇子跳海自盡,有數萬軍民蹈海相從,但當時天下食君之祿的人不可計數,忠君之事的人又有幾何?所以,如白沙先生這樣的人,認為自己受了民脂民膏的供養,但是……」

「也有些人,覺得這些民脂民膏供養他們是應該的!因為古語說得好,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他們覺得,既然大宋乃是和士大夫共治天下,大臣都能把唾沫噴到皇帝臉上去,那麼這天下就不是天子一個人的,大宋亡國而已,可天下又沒亡,他們才是天下。」

「所以,這些人面臨國難,會大義凜然地對自己說,也對別人說,他們屈膝投降,保留這有用之身,還能佑護一方子民,他們已經盡到了自己的職責。甚至他們主動投敵是棄暗投明……可所謂國賊國奸,全都是以這種自以為是的話來矇騙百姓的!」

「所以,皇上之前問那些名士的問題,是正本清源,問那些讀書人什麼是為國效力!至於張學士的那個課題,正是想讓人明白……」

吳閣老說到這裡,突然打了個頓,似乎是想找一個合適的形容詞,卻一時被卡住了。就在這時候,他聽到了一個幽幽的聲音:「讓人明白,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咦!」

聽出這清脆的女子聲音赫然是朱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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