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同路人 第七百九十一章 誰善解人意?

三皇子平生第一次在清寧宮過夜。

對於他來說,這個地方一直是陌生的,遙遠的,甚至就連他理應叫做皇祖母的太后,也從來沒有祖母的實感。可是,今天當聽到楚寬的報信的而匆匆趕到這裡時,他卻發現,無論是祖母還是父皇,吵起架來也和常人沒什麼不同……

當然,就連這種常人的吵架,他也是在當初到了半山堂之後才第一次得見,因為他和大皇子二皇子根本不是一個層面上,吵不起來,而母親和妃更是最安靜的人。而等到了九章堂之後,他常常被陸三郎拉著,那種面紅耳赤的爭執,也就見得更多了些。

等他入主了慈慶宮,陸三郎毫不避諱地讓他看到各種東宮侍讀之間的明爭暗鬥,久而久之,他就更習慣了。

所以,最初上前去勸解的時候,他雖說有些不安,但因為楚寬含含糊糊沒有說清楚具體原委,於是他還沒有太擔心,直到父皇說出那一句讓他簡直覺得如同掉落在冰窟窿里的話。他完全沒有想到,素來敬重太后的父皇,竟然會露出如此的一面。

三皇子獃獃地躺在地鋪上,想到自己在大驚失色之下撲上去抱住父皇大腿苦苦懇求的一幕,想到太后那張冷冽到彷彿連血色都沒有的臉,想到父皇掰開他的手,讓他留在清寧宮陪伴太后,想到自己渾渾噩噩地跟著玉泉服侍了太后洗漱,又送人上床安寢……

可就在那時候,玉泉對他說,要他在床前地平上打地鋪陪伴太后一夜。他當然知道,在這暖意融融的清寧宮中,哪怕床前地平,那也是很暖和的,而且作為孫子,這樣也是盡孝,但他嘴裡答應,心中卻覺得難以置信,不可思議。直到此時,睜著眼睛的他依舊毫無睡意。

而即便如此,三皇子也不敢出聲。因為驚擾了床上心情本來就不好的太后,他還不知道說什麼話來勸解,那豈不是遭殃?就在他心情鬱郁的時候,突然聽到了一聲輕輕的嘆息,緊跟著就是一個比往日柔和許多的聲音。

「三郎,睡著了嗎?」

三皇子頓時愣住了。雖說他知道應該立刻答應,可鬼使神差的,他就是偏偏覺得喉嚨口好似被堵住了似的,竟是就出不了聲。結果下一刻,剛剛的問話聲就再次變成了一聲笑。

「果然還是個孩子,第一次看到這樣的情景,最後還是能睡著……也難怪,從小跟著你父皇,總該學會了一點他的滿不在乎。說起來,這又算什麼大事?再大,能大過你父皇即位之初就看不慣那幾個執政老臣,當著他們的面說遲早把他們趕出朝去,根本不怕他們聽見?」

「再大,能大過他親政之初貿貿然地開始高層人事更迭,恰逢業王之亂,被人打出了廢黜他另立廬王的旗號?再大,能大過我在絞死了業王之後,立刻就親自去鴆殺了廬王,讓他失去了唯一的弟弟?」

本想開口的三皇子當聽到太后親自鴆殺了廬王時,他忍不住死死捂住了嘴巴,那臉上不是深深的驚愕,而是深深的驚恐。都說廬王是被幽禁之後鬱鬱寡歡,沒多久就病故的,誰能想到,竟然是太后下的手?而且人竟然是和業王同一日死的嗎?

據說,廬王也是從小在太后面前養大的,和父皇這個親生兒子差不了太多……甚至他還聽說,太后在有些時候甚至更寵廬王。不但這個王位是太后執意要給的,而且據說廬王死了之後,太后曾經一度生了一場重病,怎麼會事實是這樣……

三皇子滿腦子都是亂糟糟的,別說出聲,連挪動的能力都暫時失去了。可是,當發現太后沒有再自言自語之後,他意識到自己剛剛這相當於是在偷聽自家祖母的秘密,這下子登時心如鹿撞,思前想後,他最終還是艱難地開了口。

「祖母,我沒睡著……我剛剛……剛剛……」

結結巴巴了老半天,三皇子也沒能把話說齊全,一時羞愧交加。可緊跟著,他就聽到了一聲輕嘆,緊跟著,床沿邊上竟是垂下了一隻手,有些艱難也有些滯澀地摸了摸他的額頭。覺察到那隻手似乎很涼,他微微一猶豫,不由得就伸出雙手緊緊握住了那隻手。

「你這孩子……」太后似乎是對三皇子這動作有些驚訝,笑了一聲後,人就輕聲說道,「玉泉是怕我想不開,這才讓你在這打地鋪陪我。其實她也不想想,孫子陪我,兒子卻甩手就走,我要想不開早就被氣死了!我要是真想不開,早三十年就想不開隨著先帝去了。」

三皇子頓時心裡咯噔一下,可還沒等他開口說什麼,就發現床上的太后窸窸窣窣似乎要坐起來。他慌忙跳起身去攙扶,又去幫忙拿一旁的大引枕,可因為人矮小再加上慌亂,他竟是一不小心腳下一絆,結果就這麼跌倒,整個人就橫趴在了太后的身上。

嚇了一跳的他趕緊就想爬起來,卻不想太后竟是非但沒有惱,反而還輕輕摩挲著他的腦袋,還笑著說道:「看你這段日子一貫沉穩,沒想到也會有這麼冒失的時候。想當年你父皇像你這麼小的時候,那可真是如同皮猴,哪裡有你這麼乖巧。」

「就連廬王,也是和你四弟似的,整天滿腦子亂七八糟的鬼主意,那簡直是惹是生非的祖宗。再加上仗著有你父皇做靠山,天不怕地不怕,也不知道闖了多少禍。」

三皇子沒想到太后竟然拿廬王和四皇子相提並論,一時下意識地就想要跳起來。總算他自制力強,最終老老實實趴在那兒不敢亂動,但還是忍不住反駁道:「廬王從前做了很多荒唐的事,但四弟不一樣,他雖然有時候衝動了一些,但他有分寸的。」

「他是比廬王有分寸,但那是因為你這個哥哥比你父皇當哥哥的時候有分寸。」

太后說出這話時,感覺到那個小小的人兒頓時整個人一僵,她便鬆手把人拉了起來。見三皇子不安地跪坐在床前地平上,臉上卻漲得通紅,她就淡淡地說:「你也不用太擔心,你不是你父皇,你四弟更不是廬王。」

「你性子沒有你父皇那麼飛揚跳脫,任性恣意,而你四弟也不像廬王那樣肆無忌憚,自以為是。你父皇當初讓你們去半山堂,認張壽做老師,我還不太同意,但現在看來,這個老師確實比我想像中好千百倍。但是……」

太后突然詞鋒一轉,一字一句地說:「你不要覺得張壽什麼都好,於是就什麼都聽他的。就算你父皇對葛太師的敬重,也並非事事言聽計從。畢竟,你今後要面對的很多事情,那都涉及到天下蒼生,不能偏聽偏信。」

三皇子很想說自己並沒有事事求助於張壽,而張壽也絕非事事都對自己指手畫腳,但他想到今天太后正經歷了一次最大的打擊,因此猶豫片刻,他便乾脆只是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

而孫子這樣的反應,太后禁不住想到了從小到大就事事都要和自己硬頂的兒子。對比起來,父子兩人簡直是截然不同的性格。

因此,她也很容易明白,為什麼皇帝明明對三皇子和四皇子一向都頗為喜愛,卻並沒有早早就在心裡定下東宮人選。因為三皇子實在是和皇帝太不像了,反倒是四皇子有點皇帝那任性恣意的勢頭。只不過,皇帝想來自己也覺得,任性恣意並不適合一個天子。

因此,太后不由得輕輕嘆了一口氣,隨即沖著這個實在是太懂事的孫兒含笑說道:「我說這話,並不是讓你懷疑又或者疏遠張壽,他這個人非常明白自己的優點,也非常明白自己的缺點,所以主動抓大放小,把心思更多放在了學校和學生身上。」

「你也是他的學生,所以他一定會盡心竭力。可是,他畢竟太年輕了,在算學上有絕頂天賦,並不代表他在治國理政上也有絕頂天賦。所以,其他的老師也許說的話是陳詞濫調,你不愛聽,你也要多聽一聽。」

「古往今來,明君賢主為什麼那麼少?因為天子是這個天下最容易迷失的人,他的權力太大,如果執意要不顧群臣反對做什麼,雖然困難,但只要強硬,卻也大多能做到。所以,大多數所謂的明君賢主,晚年不是倦政,就是昏頭。能夠自始而終賢明的,幾乎一個都沒有。」

「當初也有人勸過我不要放權,說你父皇性子輕佻任性,又說我如何英明神武,我也曾經差點被沖昏頭,可我後來想清楚了,垂簾聽政那些年我不過是勉力支撐,娘家的親戚也沒什麼成器的,就一個趙國公鼎力支持,他又沒有太大野心,我又何苦霸佔這一攤子不放?」

「如果我真是則天皇后那等雄才偉略,也就順勢一輩子攬權算了,可我又不是……對我來說,先帝不在了,你父皇就是我最大的牽掛,為了區區大權鬧得母子失和,何必?」

三皇子還是第一次這樣近距離地和太后相處,聽她不知不覺又開始說心裡話,他欲言又止,可最終還是沒有阻止,只是跪坐在那裡靜靜聽著。

「先帝,也就是你的祖父臨終前對我說,這個江山是他硬搶過來的,就和當年英宗一樣,可英宗沒把兒子教好,以至於這江山被他搶了過去,我千萬要幫著兒子把這江山守住,一代代穩妥地傳下去。所以,為了他說的這穩妥兩個字,我不得不壓著自己的本心……」

說到這裡,太后頓時笑開了:「想當初,我也是飛揚跋扈的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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