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石激起千層浪,皇帝在葛府問出的那個問題,一傳十十傳百,不但此番應試的舉子人盡皆知,就連街頭坊間小民,卻也同樣傳得沸沸揚揚。而五位名士各自相異的回答,也同樣不脛而走,一時各自都有了自己的擁躉,當然也少不了激烈抨擊的反對者。
而在這個時候,林先生為了張壽拋出的那個課題,思量再三後,竟是真的去邀請自己幾個頗為知心的友人。這其中有人欣然應允參與,也有人覺得兒戲而婉拒。但是,感興趣的那幾個私史學家無不覺得這一話題值得深入剖析,倒是不嫌棄半山堂的學生們不專業。
而半山堂中的這些貴介子弟們,那卻是離開公學回去之後,就把自家下人差遣得雞飛狗跳……因為他們需要惡補各種史料!
於是乎,整個京城各大書坊當中,各種和宋史有關的史書,那是幾乎被一搶而空——當然,如宋史這種高達將近五百卷的大部頭,半山堂中的貴介子弟是不會去買的,更何況陸綰友情贊助的圖書館據說已經採購了一套,他們自然是死皮賴臉通過陸三郎敲定了借閱事宜。
雖說他們各自家裡挺有錢的,對於這種正經的讀書開銷,家裡長輩大多很大方,可買書向來是最貴的,這麼一套《宋史》,那得多少錢……他們又不是錢多了燒手!有這錢,他們還不如去買別的書呢!
但諸如兩宋的那些稗官野史,文人筆記,諸如《東京夢華錄》、《北狩見聞錄》、《建炎筆錄》、《靖康傳信錄》、《靖康紀聞》……能搜羅的,這些公子哥全都派人搜羅了。當然,光是憑他們自己那點貧乏的見識,以及豪門家奴的那點能耐,開不出來這樣詳細的書單。
這書單是梁小舉人竭盡全力回憶所學所聞,給人開列出的。因為他的見識廣博,公子哥們對於這樣一個突然橫插一腳的外人倒也不排斥。畢竟,除了此人之外,金國這一方需要兩組,竟是沒有別人願意擔綱,以至於整個半山堂竟是不得不抽籤決定。
而那支除卻梁儲之外的下下籤,竟是落在了悲憤至極的張大塊頭手裡。
結果,人回去還想瞞著他爹,可襄陽伯張瓊卻不知道打哪兒知道,自家兒子竟然要站在金國的立場上推演宋金之戰,這下真是氣得夠嗆。他也不用什麼家法,直接抄起連鞘的刀就追在了自家大塊頭兒子後面,把人駭得那是鬼哭狼嚎。
「這怎麼能怪我!總共四十多根簽子,總共就一根短的,我怎麼知道會這麼倒霉!再說了,那個姓梁的小子,他還是白沙先生的高足呢,要說最懂什麼大義,可他還不是主動說,要從金國南侵開始推演……哎喲!」
終於追上張大塊頭的襄陽伯張瓊,壓根不管張大塊頭的哭訴,那是一把揪住人的衣領,揮舞帶鞘的鋼刀對著人那肥厚的臀腿就是啪啪兩下,隨即氣不打一處來地破口大罵。
「這些文人慣不要臉!從前就有人口口聲聲說,南宋末年那些武將吃朝廷的拿朝廷的,最後一抹嘴就降了蒙人,反倒是讀書人出身的文丞相英勇就義,陸秀夫背著小皇帝蹈海,數萬普通軍民相從……我呸,他們當自己遇到危難就是文丞相?」
「我看他們遇到危局就當張邦昌那個該死的宰相還差不多!」
張大塊頭被自家老爹揍得嗷嗷直叫,還待申辯幾句,總算他老爹就停下了那在他屁股上肆虐的連鞘刀,甚至又鬆開了手,任憑他在地上跌了個四腳朝天。
「你給我聽好,從古至今,不論什麼朝代,但凡皇帝還在的時候,縱使被人罵兩句昏君,但大多數黑鍋,那總得是奸臣來背的。但所謂的奸臣又哪裡肯一個人背黑鍋?少不得也要拉人墊背,這時候,打了敗仗的敗軍之將,自然而然就該死了。」
「所以,從古至今,敗軍之將有戰死的,有自盡的,有脫逃的,有逃回去之後卻被追責乃至於處死的,當然也就絕對少不了屈膝事敵的……但是,屈膝事敵的那些人,其中既有被斷絕了援軍的李陵,也有守襄陽六年不見援兵的呂文煥!」
「所以南宋會有那樣的結局,都是之前種下的因!兩宋之交,活該那一堆君臣北狩……屁的北狩,打了敗仗凄凄慘慘被敵國擄去做了奴才,真要有志氣,在半路上直接一頭撞死,也能好歹留個不屈之名。居然還有人在那感慨什麼千古艱難惟一死,倒好像還挺委屈似的!」
尖酸刻薄地罵了好一會兒,襄陽伯張瓊這才瞥了一眼地上呆若木雞的兒子,隨即一字一句地說:「總而言之,既然你抽到了下下籤,要我說,若只有你一個人,哪怕拿著金國那滿手好牌,說不定也會被人陰死。去找那個梁小舉人,你們兩個搭配一下。」
「張學士那分組實在是浪費,既然都是金國,還要兩組幹什麼,你們兩個人一組就夠了!軍略上,我給你出主意,至於廟算權謀,讓梁小子開動腦筋。對了,你再去問問張壽,他家裡不是還有姓宋的他們好幾個舉人嗎?要是願意,全都拉過來和你一塊參詳。」
老爹你原來不是因為我不得不選了金國站邊而氣急敗壞的嗎?你都一度這樣,那些舉人怎麼會願意站在金國這一邊?張大塊頭獃滯而茫然地看著自己的父親,直到發覺襄陽伯張瓊那眼神中又流露出了恨鐵不成鋼的惱火,他才驚叫一聲慌忙跳了起來。
他也顧不上去揣測老爹到底是什麼意思,卻是點頭如搗蒜道:「爹,我知道了,知道了,我這就去找人!您且放心,我肯定把那幫傢伙打得落花流水!」
眼見張大塊頭腳底抹油溜之大吉,張瓊這才沒好氣地呸了一聲。剛剛那確實都是他的心裡話,很久以前,他親率一支偏師作為策應北征時,也曾經誤打誤撞地一頭遇到敵軍主力。那一仗打得昏天黑地,甚至連身邊的親兵都快拼光了。
那時候,勸降的使者就是拿著李陵和呂文煥的例子來勸他,他也不是沒有生出過猶豫——可最終還是死咬著牙頂住了。
可那並不是因為,睿宗皇帝的恩遇如何如何……睿宗皇帝對他確實很器重,但他跟著對方奪取了天下,身上創傷處處,拼死拼活,幾度險死還生,並不覺得自己就對不起人,更何況他也已經歷經了三天三夜的拚死廝殺,已經足夠償還了。
他如果投降了,也許還有一條活路,可他這支偏師已經失期,哪怕他奮戰之後逃出生天,回朝軍法處置,卻是死路一條。
可是……他絕對不能投降。李陵投降後尚且被株連父母兄弟妻兒,他那時候雖說沒有兒子,卻還有一脈相連的兄弟,他怎麼能為自己的活命而屈膝降敵,然後連累一大堆人?
想到當年往事,想到在拼到幾乎糧絕水盡,兵疲馬乏之際,援兵竟然從天而降,張瓊不禁輕輕舒了一口氣。他這支偏師被阻絕,而睿宗皇帝的主力兵馬卻是正巧沒有任何阻擋地直搗黃龍,而得知敵軍主力去向之後,那位天子便親自挑選精銳三千來援。
雖然那完全不是一個明君英主應該做的,因為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更何況天子。然而,便是那一次,他終於真正認識到,大哥帶著他們兄弟去追隨的主君是什麼樣的人。所以,哪怕後來睿宗皇帝英年早逝,他要扶助孤兒寡母,他當然依舊心甘情願。
若是換成那等薄情寡義的昏君,那等口蜜腹劍的文臣,他可不像某些忠心耿耿的傢伙能忍……他肯定是直接提劍反他娘的,大不了玉石俱焚!
張大塊頭不知道老爹這是發了什麼失心瘋,但既然是人願意給自己當參謀,他當然是直奔張園,可到了門口看到那兩個剛剛亮起來的大紅燈籠,他抬頭看了看天色,這才意識到,眼下這已經到了什麼時辰。
在這種已經天黑的時候跑來找張壽……他會不會被朱瑩揍死?正當張大塊頭想打退堂鼓的時候,門房上卻已經眼尖地看到了他。楊好就一溜煙奔了過來,見了他笑嘻嘻打了個躬:「少夫人這還沒回來呢,您這要是想見公子,那是來得剛好。」
聽說朱瑩竟然還沒回,張大塊頭登時精神就來了。他一點架子也沒有地拍了拍楊好的肩膀,完全沒有責怪對方甚至對自己連個稱呼都沒有——畢竟,這京城姓張的人實在是太多了,這要是人人都叫一聲張公子,估計誰都不知道那是叫誰。
果然,隨著他進去,他就隱隱聽到有人在那叫嚷,說什麼是半山堂的張齋長來了。對於這樣一個稱呼,他覺得非常滿意,等最終見到張壽時,他就發現並不是書房,而是在演武場。
當然,這絕對不是張壽突然一時興起,要和誰誰誰練武強身,而是人正站在那懸掛了一盞盞燈籠的演武場邊上,專心致志地看著內中兩條人影正廝打在一起。
作為武門世家子弟,張大塊頭雖說自己武藝不咋的,但好歹還有那麼一點眼光,因此當他看到兩人那快如鬼魅一般的動作時,卻是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甚至非常不孝地拿時常吹噓寶刀未老的老爹來對比。
最後他得出了一個可能會讓老爹暴跳如雷的結論,如果這會兒場中任何一個人遇到他爹,估計他爹沒打幾招就會狼狽而逃了。
不過,這會兒張大塊頭也已經認出了正在對打的兩方,一個是張壽身邊最得力的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