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朱二一直把自己想要籠絡的兩位農書作者送到葛府大門,隨即問出了他們的住處(雖然他早就打探到了),又約定了下一次拜訪的時日,神采飛揚地回到書房時,恰是看到正在發獃的葛雍,以及正在眉目傳情的朱瑩和張壽。
如果張壽知道二舅哥心裡在想什麼,他一定會直接一巴掌拍在人後腦勺上。
眉目傳情個鬼啊,他是希望朱瑩能夠想個辦法,把剛剛聽了他的話之後,明顯神遊天外的老師給拉回來,可朱瑩卻彷彿不明白似的,依舊在幫葛雍輕輕按摩肩背,彷彿想讓人再多發獃一會兒。
因此,看見朱二進來的他自然而然就重重咳嗽了一聲,結果,剛剛一直都發獃到猶如泥雕木塑的葛老師終於回過神了,這次卻是毫不猶豫地直接擺了擺手。
「好了,都回家去吧,省得說我把你們一對新婚燕爾的夫妻,還有一個馬上就要娶媳婦的傢伙留著不放!」
見張壽還要再說什麼,葛雍就不耐煩地說:「放心,你這意思我都明白了,別以為你老師我連這點人心都不懂。還有,你也別以為那些不下科場,不求功名,更不求前程的高士大儒就真的無欲無求。無欲無求的話,他們還教什麼學生,著什麼書立什麼說?」
「這些人那是看似雲淡風輕,可一旦真的把人逼急了,就猶如今天陳白沙似的,他能把你直接拍牆角上去!不滿當陪襯人……呵呵,要的就是某些人不滿。想當初太祖皇帝就對我家老祖宗說過,自漢之後,獨尊儒術固然是使得這天下治理更容易了,但學術之爭從無止境。」
「儒家自己就窩裡斗個沒完!爭的是什麼,是在朝堂里的話語權,是在士林之中的話語權!從漢時的古文經學和今文經學,到宋時的新學和舊學,再到後來的理學……太祖皇帝是希望百家爭鳴,可太宗皇帝卻定了程朱理學為官學。」
「太宗皇帝固然是受了一些身邊人的影響,但既然朝中沒了威望卓著的太祖皇帝鎮壓,朝中那些本來安分守己的文官,早就分了派系,太宗末年差點把狗腦子掐出來!太祖皇帝的初衷是以學校來遴選人才,但此後既是全憑科舉,以什麼為題,那不是重中之重?」
說了兩句極其粗鄙的話之後,葛雍這才面無表情地說:「我之前說吳康齋是儒學宗師,那是我的心裡話,因為我哪怕七元及第,卻只是家學淵源,祖宗蔭庇,我又正好有那麼一點才能和名氣,所以要說我是什麼文壇泰斗宗師之類的,我自認還是不夠格。但是……」
「算學宗師我卻是當仁不讓的!可這麼多年,算學為什麼就始終不過是零零落落幾個人才?朝廷從前對天文術數的禁令是一回事,士林瞧不起天文術數,所以後繼無人,那更是另外一回事。之前借著你的婚事鬧那麼一出,你以為我為什麼會答應陸綰和劉志沅?」
老人家淡淡看了張壽一眼,面上帶出了更深沉的笑容。
「接下來這公學講學固然看似是揚你的名氣,長你的威風,但有心人看得出來,那是一群被壓制太久的傢伙去和朝中那批舒服太久的老傢伙斗!而且,九章,知道我為什麼眼看皇上如此給你加官和恩遇,使你成了眾矢之的,卻沒有絲毫勸阻嗎?」
「我不怕揠苗助長?我不怕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我當然怕!但你這個標杆立起來,你看京城乃至於天下有多少人眼睛盯著你那九章堂!」
「只要人才紛至沓來,何愁算學不興!你要時間,算學也要時間,不讓其他人斗一場,烘托出公學這個中心,你哪怕是太子的老師,又哪來的機會?我還是皇上的老師呢,還有褚瑛齊景山這樣的老朋友,而且皇上自己也對復興九章堂很感興趣,結果呢?」
「結果是等到你橫空出世,我這才找到了一個機會!結果是陸三郎在你教導下浪子回頭變天才,我這才有向天下展示算學也能飛黃騰達的機會!」
葛老師明白無誤地承認了自己的某些心思之後,這才再次下逐客令。
「好了好了,趕緊回去,省得你們小兩口在我面前晃著礙眼,刺激我這個沒了媳婦的老人家。朱二郎你也是,別拿那種眼神看我,誰讓你是九章的妹夫,是瑩瑩的二哥!」
難不成我這出身居然也變成罪過了嗎?朱二簡直覺得自己倒霉極了,這也能遭了池魚之殃。要知道,他還沒怎麼聽懂葛雍這些話呢!
然而,被朱瑩直接拖出去之後,他看到張壽竟是不時轉頭回望書房,他這才想起了葛雍剛剛那番話,頓時有些不安地問道:「妹夫,剛剛葛老太師說的這些……」
「爛在肚子里。」沒等張壽開口,朱瑩就直接打斷了朱二,隨即又補充了一句,「就是爹娘大哥和祖母那兒也別說。」
這下子,朱二立刻篤定了。擁有了和妹妹妹夫一模一樣的秘密,這說明什麼?說明他朱二確實就像是葛雍之前說的那樣,今非昔比,已經不再是家中被邊緣化的紈絝輕浮子了。於是,他眉飛色舞地點了點頭,聲稱要去籌劃拜訪金郭兩位的事宜,恰是閃人得飛快。
而和張壽一塊出門,看到丈夫在上了馬車後,卻也是一臉怔忡的模樣,朱瑩頓時有些擔心,禁不住就開口說道:「阿壽,你不要覺得葛爺爺從前那是把你架在火堆上烤,他其實……」
朱瑩一開口,張壽終於從恍惚中清醒了過來,他靜靜地聽著朱瑩說話,可沒等人把話說完,他就把她攬入懷中,拍了拍她的脊背後,隨即泰然自若地笑了笑。
「你想岔了,我要是就因為老師那點話就心生怨恨,那豈不是太狼心狗肺了?」
「要在一年多的時間裡出人頭地,奪目耀眼,只有那條看似幸進的路子可以走。而要在短時間之內擁有可以迎娶你的地位,也只有那條路可以走。我之前也說了,考狀元這輩子不可能,下輩子也許有指望,封爵大概再下輩子都未必可能,難不成我要以一個白身來娶你?」
「老師說,都是他利用我來吸引人學算學,可對我來說,何嘗不是用他的名望來吸引學生學習這『葛氏算經』?」
「所以,我剛剛提醒老師,是希望他和劉老大人陸祭酒別玩得太過,回頭把自己陷進去。可老師既然自己早有打算,那就行了。至於老師那一通肺腑之言,我們記在心裡就行。我只希望在老師的有生之日,讓他能夠看到後繼有人的勝景。」
雖說已經是夫妻了,這些天也沒少一晌貪歡,可被張壽這麼一抱,朱瑩還是覺得面頰微微發燙。然而,聽到張壽開口說出了那一番話,她就知道張壽這會兒並不需要溫情旖旎,而是需要一個很好的聆聽者。因此,她就靜靜地把頭放在他的肩膀上,聽著他把話說完。
「不是我一個,也不是陸三郎一個,更不是九章堂這區區兩屆不到百人。而是成百上千,成千上萬人……我泱泱華夏,從來都不缺人才的土壤,只是很多人從來沒有這個機會,這才會埋沒在污泥之中,沒有綻放就凋零。算學是新事物,那更是如此。」
直到最後聽見張壽說,很多人缺少機會便泯然一世,朱瑩不禁為之動容。她這樣出身富貴的暫且不提,可天下千千萬萬的人,有多少人確實需要一個機遇方才有騰躍的機會?
如果那時候因為二哥硬是要把她嫁給陸三郎,她沒有因為祖母的安排而下鄉,沒有遇到張壽……那眼下兩人琴瑟和諧的一幕,豈不是再不可能發生了?而張壽,會不會困頓於那座寧靜卻沒有任何變化的小村子,然後變得平庸無人知?
張壽如此人才都尚且如此,那天下其他人呢?就如同今日陳白沙那樣的儒者,尚且都在會試中折戟,更何況那些根本就不擅長四書五經,卻在別的地方擁有非凡天賦的人才?
想到這裡,朱瑩就輕輕搖了搖頭,隨即離開了張壽那懷抱,理了理頭髮就嫣然笑道:「既然阿壽你已經下了決心,那若有什麼事要我做,你就儘管說。民間婦人都知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自然是與君為婦,與君同路。」
見張壽愣在了那兒,彷彿是難以置信自己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朱瑩不禁大嗔道:「幹嘛,你難道覺得我就俗到不會說這些話嗎?還是你不願意和我同路而行?」
張壽沒想到朱瑩竟會一時這般大嗔,一愣之後,他頓時大笑了起來。如果不是在馬車中,他恨不得把妻子抱起來打個旋兒,宣洩心中那滿腔喜悅。
他們小兩口正柔情蜜意的時候,從葛雍府中離開的這好幾撥人,卻是以最快的速度將今日這些事情散布到了城中各地。
這其中,那些名士賢達們顯然並不在意什麼老舉人被新舉人挑釁這種小事,否則也不會在張壽回來之前就紛紛告辭。
他們在意的,是如陳獻章這樣的崇仁學派出師弟子竟然也到了京城,是崇仁學派第三代竟然有人考出了舉人,即將邁入會試場。所以,他們幾乎是甫一回到臨時的住處,就立刻派出子侄和學生四下送信,頗有一種狼來了似的擔憂。
而蘇州會館包括華會首在內的那一撥商人富戶,則是在幫朱二渲染那仗義出手之事。在他們的描述中,金萬權和郭晟昔日怒斥人踏壞青苗的言行舉動被無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