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朱瑩的婚禮,沒有送請柬給宮中那些公主,所以,永平公主理所當然地沒去參加,因為她有一個最好的借口,她死了哥哥,還是兩個。哪怕她知道四皇子偷偷去了,父皇也帶著三皇子悄悄去了,可父皇沒帶她,她也就只當不知道。
而且她明白,父皇絕不是因為什麼偏愛,而是怕她和朱瑩自小就是冤家對頭,什麼東西都愛爭一爭,搶一搶,所以她見了朱瑩那風光大嫁的場面,於是心裡不痛快。他擔心的是她因景生情,自傷恨嫁。
當然,她其實一點焦急待嫁的心思都沒有——更準確地說,她根本就想不出放眼所及之處,有什麼男人是值得嫁的。然而,她卻終究不想讓人拿來和朱瑩做比較。只不過,朱瑩在婚後三天,張壽都已經放完婚假回去複課之後,邀請了她們齊聚一堂,她也不得不來。
不過,在看過那張名單之後,她就發現,除卻朱瑩之外,其餘女夫子們不是未嫁之女,就是孀居的寡婦,這樣的格局,反而朱瑩這樣一個新婦夾在其中,其實會顯得突兀而尷尬——雖然以她對朱瑩的了解,橫衝直撞的朱大小姐大概就根本不知道所謂尷尬為何物。
永平公主沒去參加張園那場婚禮,但洪氏接到了請柬,她自然去了。然而,她只是陪著張壽的養母吳氏說了一會兒話,沒有像葉氏那樣,貿貿然親自去朱瑩和張壽的新房。
畢竟,她和朱瑩其實並沒有那麼熟,而且也不能說是什麼相見恨晚的知己,與其對坐之際要拚命找話題來試圖裝作熟稔,還不如陪著吳氏待客。
而陪著吳氏的她也確實幫上了很大的忙。所以,今天她和永平公主以及朱瑩在選定的女學這座軒敞院子聚首的時候,朱瑩就撇下永平公主,笑意盈盈地特地感謝了她一番。對此,洪氏見永平公主一言不發,一副你們就當我不存在的架勢,她也只能連連自謙。
雖然是冤家對頭,但人逢喜事精神爽,如今的朱瑩也不再如當年一般,為了一丁點小事就會和永平公主爭個沒完。永平公主不吭聲,她也沒有喋喋不休在那炫耀自己的婚禮,反正該有的風光她已經全都有了,只是饒有興緻地和洪氏商討著各家有意送過來的女學生們。
而對於這件事,就連身為金枝玉葉的永平公主,卻也還是第一次聽說,她也只能看著朱瑩在那津津樂道於誰家的女孩子靦腆,家裡人預備送她到女學來,希望人能開朗性情;誰家的女孩子太羞澀,連一句囫圇話都不敢說;又是誰家的姑娘不善於計算,管家不行……
聽到最後,永平公主終於忍不住開口說道:「你這說來說去,全都是些官宦乃至於勛貴千金,這距離洪娘子之前說的,希望天下女子能夠在自重自愛之外,還學會自強自立的本事,這好像相差太遠了吧?」
「難道女學只是單單惠及這些原本就不愁沒有老師教導的官家千金嗎?這些有家世背景的姑娘,她們就算不上女學,也自然有家裡人撐腰。」
「不比天下很多看似殷實小康之家重男輕女,家裡哪怕供出了舉人秀才,女孩子卻目不識丁,嫁人之後也是任人宰割,有苦不能訴,洪娘子你不是一直都想為這些人張目嗎?朱瑩你不是說希望這些人學會自立自強嗎?」
此時此刻,葉氏等幾個朱瑩親自去請的女夫子們正好陸續抵達,發現永平公主竟然和朱瑩以及洪氏爭執了起來,她們不禁面色各異。她們大多也就是和朱瑩打過交道,對永平公主根本就不熟,只知道人從前主持月華樓文會,有京城第一才女的美名。
所以,她們彼此對視了一眼,絕大多數人非常謹慎地沒有貿貿然插話,只有葉氏皺了皺眉,竟是率先開口說道:「想當初東漢權臣梁冀的妻子色美而善為妖態,作愁眉,啼妝,墮馬髻,折腰步,齲齒笑,以為媚惑,然而,封國乃至於天下婦人卻以為美,於是群起仿效。」
「由此可見,很多風尚,本來就是從官宦貴族之家傳出去的。女學也不例外。」
葉氏竟然如此直接地為自己說話,朱瑩頓時神采飛揚。她卻沒有順著葉氏這話頭繼續往下說,而是笑吟吟地側頭看向了洪氏,果然,洪氏也微微點了點頭。
「我之前是沒有想到,居然真有這麼多官宦勛貴之家的千金願意到女學來,所以只打算從殷實小康之家中招收一些女學生。因為她們既然生計不愁,家裡父兄長輩肯定會希望她們藉此機會學會一些東西,將來嫁得更好,甚至帶挈親友更上一層樓。」
「但是,我沒想到朱大小姐的名聲和影響竟然這麼大,竟然有很多人家沖著她的名聲,就願意把家裡的千金送來。如若真的因為我那點宏願就不收,那豈不是把她們排除在了天下女子之外?我想,官宦之家都肯送女入女學,消息傳揚出去,很多普通人家一定趨之若鶩。」
「而只要能教好這些學生,各位女夫子也自然名聲在外,受人敬重。」
今天來的這些女夫子們,除卻兩個是在京城確有才德之名的孀居寡婦,但其餘包括葉氏在內的四人,全都是因為皇子選妃而在宮中經歷了不止一次遴選,而等到大皇子和二皇子敗落之後,選妃暫停,她們一時處境尷尬,於是權衡再三,方才答應了朱瑩的邀約。
而即便是這樣的邀約,也不是她們能夠自主的,很多人為了說服家裡人,甚至還想出了各種的說辭招法,所以,眼下洪氏這名聲在外,受人敬重八個字一出,葉氏也就罷了,其餘三人卻是無不心中振奮。
都是花信一般的好年紀,又能在選妃中過了複選,無論性情還是才學,不說第一流,那也是相當不錯的,誰會真的甘心孤老終生?
而朱瑩之前登門拜訪時,口口聲聲說皇帝並不希望耽擱了她們的終身,可她們家裡卻有各種各樣的顧慮,又或者家人倒是想給她們另外找好人家,宗族鄉里卻阻力重重,她們當然也希望能在女學中做出一番成績,闖出一點名聲,也免得終生為人所制,不得自由。
因而,當下清苑陳氏就第一個贊同道:「沒錯,尋常人家多數會看著官宦人家行事,一旦有眾多官宦千金入學,其他人自然也會群起效仿。」
「路要一步一步走,急不來。自上而下地收人入學,這也是一個辦法。」
「女學和公學不一樣。貧寒之家的兒子們也許還能少做一天工,少種一天地,擠出時間去入學。可貧寒之家的女孩子,卻根本等不到這一天,因為她們早就被父母長輩賣了換錢!」
說這話的是和葉氏一樣來自通州的胡氏,她聲音尖利,明顯帶著幾分旁人沒有的凌厲,最後竟是直接抒發了自己的怨氣。
「就和我族中那些所謂親長捶胸頓足,大為遺憾我沒能給他們掙回一個皇子妃的名分一樣。要知道,家裡小一輩的男孩子都不會讀書,在科場上考不出什麼名堂,這希望就放在女孩子身上,所謂婚姻,也不過是最好能賣一個好價錢!」
「所以,女學也是這樣,只要有名門千金入學,多少人家擠破頭也想把女兒送來。不是為了讓她們自立自強學本事,而是希望她們攀龍附鳳,好帶挈自己!所謂的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就是這樣的道理!」
儘管胡氏這話犀利到有些刻薄,但眾人聽在耳中,大多卻覺得非常贊同。而剛剛第一個出言為朱瑩說話的葉氏,此時卻覺得有一種不那麼妥當的感覺。
不是因為胡氏這話不對,就是因為人這番話實在是太對了。
果然,下一刻,她就只見永平公主哂然一笑道:「就是因為世人常常喜歡東施效顰,一味盲從,所以我才不願意招收太多官宦人家的千金。這些女孩子難免會自恃出身,萬一她們不服女夫子們的管教,反而倒是居高臨下,炫耀家世呢?」
「而且最重要的是,四面八方想要攀龍附鳳的人家要是全都把家中女兒送過來,那時候怎麼遴選?怎麼保證公平?到時候外間本來就看不慣女學的人再煽動一二,屆時流言蜚語亂傳,那是個什麼結果?」
「公學有陸綰和劉志沅這樣的老臣,有朱瑩你家相公張九章這樣的能人,尚且都要常常靠葛老太師出面,甚至有時候還需要太子來做後援,女學呢?」
「女學充其量也就是我一個沒什麼分量的公主,加上你這個身世顯貴的趙國公千金,再加上洪娘子的書香門第名聲,還有這些女夫子們的才德之名而已。但相較公學,單薄何止幾倍,禁得起別人眾口鑠金嗎?」
「最重要的是,被你們本想教化的女孩子在背後戳著脊梁骨罵,你們不會覺得委屈嗎?」
永平公主這突如其來的反擊,不論是剛剛滿腔怨憤的胡氏也好,還是兩個斟酌利弊沒有貿然開口的孀居女夫子也好,又或者最先開口的陳氏和另兩個點頭的也好,全都不禁愣住了。而剛剛已經有所預料的洪氏頓時大為棘手,想了想就打算開口緩和一下氣氛。
然而,她卻沒有想到,朱瑩竟是不慌不忙搶在了她的前面:「女學初開,不可能面面俱到,如官宦千金,我打算只收那些家裡官職不大,權勢不顯的,也就是說,勢要之家的千金,一概不收!想來各位女夫子也不希望被達官顯貴拐彎抹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