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廷芳新房所在的院子是家裡人挑選的,並非他從前的居處。畢竟他最初的院子只是八歲過後自己要求獨立時搬出來的,就在趙國公朱涇的院子旁邊,並不算大。而他的新房則是家裡人布置的。總之,婚事從頭到尾的準備工作和各種細節,朱廷芳幾乎都沒有過問。
於是這年頭很多男人都要患得患失的娶親,到了他這裡,彷彿就變成了只要婚事當天迎親就行了。
當然,迎了新人進門,婚禮的各種繁瑣程序,那就不可能和從前的排演似的,都有朱二代勞了,他必須從頭到尾做完。好在他為人一絲不苟,從頭到尾一氣呵成,並沒有絲毫差錯,只是在準備揭去蓋頭,與新娘喝合巹酒時,他的動作方才突然頓了一頓。
他皺了皺眉,冷淡地問道:「閑雜人等是不是太多了?」
一旁的喜娘見朱廷芳那一身紅色新郎冠服卻硬生生穿出了軍袍盔甲的感覺,此時這話又說得生硬,她不禁唬了一跳。要說外間固然有流言說朱廷芳對這樁婚事不滿,但她剛剛看朱廷芳並沒有任何不耐煩,直到此時方才流露出不滿,卻又有些拿不準。
可就在她不知道該怎麼接話的時候,卻只聽一旁傳來了一個笑聲:「大哥,別人都要擠過來看大嫂,難道你還能把人都攆出去?你以後再和她們家裡男人計較就行了,現在就別婆婆媽媽了。快揭蓋頭,我還等著和大嫂說話呢!」
什麼叫以後再和家裡男人計較?
面對朱瑩這毫不客氣的話,來看熱鬧的小媳婦們無不在心裡犯嘀咕,有膽小的就直接溜了出去——畢竟,長輩們總不至於在這時候來新房,來的不是平輩就是晚輩。她們家裡的男人,那還真的扛不住朱廷芳的秋後算賬。
就算是膽大的,見朱廷芳一眼掃過來,想到這位大公子的為人,大多數人也退縮了。渭南伯張康雖說是勛貴,但據說家中姬妾極多,女兒們也並不常常出來和各家往來,所以即將嫁給朱廷芳的這位張家小姐到底長什麼模樣,竟是沒幾個人見過。
可就算想見,反正堂堂趙國公府的大少奶奶,日後總不會藏著掖著不見人,她們遲早會見到的,何必眼下杵在這兒惹朱廷芳不高興?
於是,不過須臾,剛剛還擠得滿滿當當的地方就空了下來,卻還有幾個女人厚著臉皮沒有離去。朱瑩掃了一眼,見都是和家裡沾親帶故的人家,她心裡冷笑一聲,卻是沒有再說話。而朱廷芳皺了皺眉,也懶得理會她們,面無表情地徑直揭開了那大紅蓋頭。
儘管在場的人不多,但所有人的目光卻全都聚焦在了那大紅蓋頭之下——畢竟,整個京城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羨慕這位渭南伯府那位並不太在人前露面的庶女,能夠嫁到趙國公府,日後輕輕巧巧就能到手一個頂尖趙國夫人的誥命,多少名門千金求之不得?
也就是朱廷芳破相再加上克妻的傳聞在外,而趙國公府選兒媳婦的眼光卻依舊很高,太夫人不鬆口,九娘一副任憑繼子自己挑選妻室的態度,朱廷芳更是油鹽不進,於是人們都在等候觀望,誰知道渭南伯張康一介降臣竟突然橫插一刀,成功和朱家結親?
女人們希望蓋頭下的趙國公府大少奶奶有一張平淡無奇的臉,於是回頭出去也好當成一樁有趣的談資。
而朱瑩卻知道未來大嫂管家是一把好手,容貌她則是真的記不得了……畢竟,從前她走到哪裡都是天之嬌女,各家千金不是因為嫉妒就是因為自慚,大多離她遠遠的,所以,哪怕她真的在什麼場合見過未來大嫂,那也是在一大堆女子當中見的,她怎麼可能記得?
而等到大哥定親,她倒是很想提早見見,提早相處相處,奈何這段時間乃是多事之秋冬,她又常常被張壽託付去干這個,干那個,於是壓根抽不出什麼時間,哪怕家中李媽媽代替太夫人去過好幾次,回來頻頻誇獎說很出色,大哥也好像挺滿意,可到底耳聽為虛,眼見為實。
因而,當蓋頭揭開之後,看到大嫂的容貌,她立時輕輕舒了一口氣,嘴角也不由得翹了起來。還好還好,總算是郎才女貌!
雖然這年頭的新娘妝很容易把人扮丑了,但她此刻看去,就只見大哥面前的女子眉眼精緻如畫,雙頰猶帶紅暈,竟是並沒有像她小時候見過的那些新娘子一般過分濃妝,而是只上了淡淡的妝容,乍一看去濃淡相宜,賞心悅目,那八分的容貌就顯出了十分來。
而能夠讓朱瑩都覺得有八分的容貌,落在那硬是賴著沒走的幾個女人看來,自然也挑不出什麼毛病。唯一讓她們覺得能有幾分談資的是,朱廷芳面對新人的姿容,竟然沒有什麼太大的反應,等她們想到人肯定見過張氏時,就只見朱廷芳已經與新娘子一塊飲下了合巹酒。
眼見接下來幾道程序走完,朱廷芳站起身來,顯然要出去外間喜宴上接待賓客,她們正要說幾句吉利話,卻不想朱廷芳再次看向了她們。
「各位難道還沒看夠?」
這樣明顯的逐客令,幾個女人若是還不知道該怎麼做,那就是蠢貨了。雖說不甘心,她們還是乾笑著退散離去。而眼看人一走,朱廷芳就沉聲說道:「瑩瑩,你回頭吩咐一聲,不許那些雜七雜八的女人進來,她們亂糟糟地只會嚼舌頭。」
見大哥總算知道維護妻子,朱瑩頓時笑意盈盈地答應了一聲,見朱廷芳就這麼徑直往外走去,她不禁看向了床上愕然抬頭的大嫂。她的期待沒有白費,因為下一刻那位看上去弱質纖纖的大嫂就輕聲說道:「夫君不用替妾身擔心,那些看客無論說什麼,我都不會放在心上。」
她頓了一頓,又不慌不忙地繼續說道:「如若是連這點小場面都無法應付,日後如何侍奉公婆,孝敬祖母,為夫君打理好家中事務,讓你後顧無憂?夫君堂堂大丈夫,更是無數女子求之不得的如意郎君,妾身不想讓人說,只能躲在你羽翼之下。」
朱廷芳有些愕然地停下了步子,但只是片刻就再次頭也不回往外走去:「那就依你。」
見自家長兄簡簡單單撂下這四個字就不見了,朱瑩頓時氣得在心裡連罵木頭——張壽從前也是木頭、獃子,可自從與她真正並肩度過困厄,彼此交心之後,就對她放下了心防,兩人相處起來那就猶如兩小無猜,青梅竹馬一般,全無隔閡。
可她大哥倒好,成婚了也這麼死板!
然而,要她在新進門的大嫂面前抱怨大哥,那卻是不可能的。因此,她只能幹咳一聲,沒話找話說道:「大嫂這應該累一天了吧?要不要我讓廚房再去送點吃的來?」
「上轎前我吃過一碗甜湯,如今還不餓。」
床上坐著的張氏抬起頭大大方方地直視著朱瑩,微微一笑,臉上卻只右頰有單個酒窩,看上去卻別有一番嫵媚:「我閨名如玉,小字溫君,日後還要請妹妹多多照應指教。」
朱瑩沒想到大嫂竟然如此爽利地介紹了自己,她微微瞪大了眼睛,隨即竟是情不自禁地問道:「大嫂,你這閨名應該是渭南伯起的,可你這表字,應該不是渭南伯起的吧?我可不是瞧不起他,要說飲酒騎馬,豪爽仗義,他是一等一的人物,可起表字他就不擅長了。」
「是我從前及笄之日自己起的。」
張氏笑了笑,毫不諱言地說:「阿爹說,他起名字的時候想到什麼就是什麼,所以也不想為了兒女的表字去求那些文人,讓我們自己想。我琢磨,玉通君子,君子溫潤如玉,所以就自己起了這溫君二字。我也沒讀過多少書,只是隨便起的,妹妹別笑話我。」
朱瑩最討厭就是炫耀才藝,眼高於頂的才女,所以才對永平公主敬而遠之,此時聽張氏談及父親渭南伯張康的疏闊,說及自己時的坦然,她就覺得很對自己胃口,當下就笑了起來。
「我怎麼會笑你!我自己讀書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晒網,常常被人笑話不學無術,大嫂不和我開口談詩論文,那就最好不過了!我都沒有表字呢,讓我自己取,我估計想破腦袋都想不出來,你能想到這樣又好聽又有意境的,那就很不錯了!」
張氏在家待嫁時,就被渭南伯張康耳提面命,道是朱家太婆婆和婆婆全都是一等一好相處的人,只要善加禮敬就好,而對於外間都說任性驕狂的朱大小姐,曾經滄海難為水的張康則是著重教導了女兒,但那不是什麼深奧的道理,而是簡簡單單四個字……實話實說。
而從前沒怎麼和朱瑩正面打過交道,今天按照父親的教導與人這麼一接觸,張氏就打心眼裡覺得,父親看得確實比很多人都清楚明白。
這位被家人捧在手心裡的大小姐其實很好相處,尤其是她又是朱瑩的大嫂,與其小心翼翼,藏著心眼,還不如落落大方,有什麼說什麼。心眼是對外人用的,如果對自己人卻還要算計心眼,那怎麼可能輕易融入這個新家?
「對了,大嫂,就算之前大哥下了逐客令,他的話應該會傳開來,但世上總有些自以為是的人,所以一會兒想要來偷窺的人應該還有很多。你如果不介意,那回頭我就不攔著她們。」朱瑩笑著對張氏眨了眨眼睛,滿臉狡黠地說,「我們在這守株待兔,以逸待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