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四皇子在攬下這樁事的時候,把胸脯拍得震天響,主意那是一個接一個,但具體實施的時候,他就充分暴露出了市井閱歷不夠的弱點。
不過熊孩子至少還有自知之明,小花生在那變著法子從陳父陳母那兒套話,他乾脆就負責在陳父陳母面前撒嬌賣萌。他本來就長得和年畫上那金童似的,此時把自己的身份丟在腦後面,也學著小花生一口一個陳叔陳嬸,自然而然地就把陳家兩個老實人哄得團團轉。
而個性認真的蕭成,則是負責回答陳父和陳母關於陳三在公學學習情況的問題。於是,三個人各司其職,恰是成果斐然,忠厚老實的陳父不由得一個勁在心裡嘆息自家兒子有這麼好的三個同學,卻不能長長久久在公學裡待下去。
等從陳家出來時,眼睛已經很不好的陳父堅持把他們送到門口,陳母還執意要送他們去另外兩家,可看到門外還有一幫孩子目不轉睛地盯著小花生手中那包糖,她就明白了。
都是左鄰右舍的孩子,陳母好好叮囑了幾句,目送一群孩子蹦蹦跳跳地給這三個兒子的同學引路,等那些人影完全看不到了,她這才轉過身來,見丈夫滿臉頹喪,她就小聲說道:「小三子這三個同學談吐有禮,衣著整齊,看著都是好人家出來的,我知道你覺得他可惜了。」
「怎麼不可惜?不收束修,反過來貼補學生的學堂,還是朝中德高望重的老大人坐鎮,更有張學士這樣的新銳天天在那呆著,據說日後還可以上其他班,學習各種手藝,多稀罕?就為了每個月能有一貫錢去那什麼姑蘇小館當學徒,豈不是浪費了小三子的大好光陰?」
見妻子不說話,陳父就嘆了口氣說:「而且,他七天只去讀一天,餘下的六天全都在拚命幹活,孩子很不容易。而這年頭能派人到學生家裡慰問的學堂,別說京城,滿天下打著燈籠都找不到!哪怕今天來的有兩個是比小三子還小的孩子,但也可見有心。要不,就算了吧!」
陳母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卻是強硬地搖了搖頭。
「我知道你是為了兒子著想,可要知道,方四家的也是好不容易才打探到這麼一個機會,她自己的兒子也要送過去,足可見那絕對是真的。再說,小三子還小,哪怕當三年學徒出來,他也還能讀書,日後也能像你這樣繼續去當賬房。」
「三年學徒,每個月一貫,那就是三十六貫錢,聽上去是不少,而且還號稱能偷師學藝,可你知不知道,偷師學藝這種事,被抓到那是要被打斷手打斷腿的,更何況,拿著人的工錢,卻還要偷學別人的手藝,你虧心不虧心?」
見妻子不說話,他就提高了聲音說:「你說三年時光很快就補回來,可你想想,一年錯過至少五十多天課,三年就是一百五十次課,小三子有那麼多時間嗎?」
「我當初跟著一個族叔讀書寫字學算賬的時候,親戚家一個表哥也想學,可他家裡卻不願意拿出那筆費用,後來就被家裡送去做工了。等我在商行賬房裡風吹不著雨淋不著的時候,他卻在外頭頂風冒雨地給人推車送貨,還不到三十的人憔悴得不像樣子!」
「我現如今還只是眼睛快不成了,但他……他已經連命都沒了,就只是一次冒著暴雨送貨,就這麼感染風寒送了命!我當初是打算自己教小三子的,哪怕我眼睛越來越差了。這種時候,竟然有不收束修,還包讀書時三餐的公學,錯過是要遭天譴的!」
見陳母默然不語,陳父說到這就忿然轉身回屋,然而跨過門檻之後,屋子裡外那極大的光線差別,使得他不由眼前一花,腳下一個踉蹌,整個人頓時站立不穩。好在他慌忙伸出手往四周胡亂抓了幾下,竟是碰到了門框,趁勢拉了一把,隨即方才滑落在地。
等聽到動靜的陳母匆匆進來時,見到的就是丈夫頹然坐在地上的情景。她慌忙衝上去想要把人攙扶起來,結果就只見丈夫突然掄起拳頭咚咚砸地。
見人這般光景,陳母陪著人蹲了下來,禁不住抹了一把眼淚:「好,那就聽你的!方四家的素來最愛佔小便宜,偏偏又喜歡東家長西家短,看似認識人多,其實也不可靠。也許她這不是什麼好機會,也許是別人騙她……算了,家裡再熬一熬,總能夠活下去的!」
陳家門外,阿六面色複雜地看了一眼那薄薄的一層棉帘子,隨即悄然轉身離去。
他說是不跟著四皇子和小花生蕭成一塊去,但那只是聲稱而已。眼前這地方雖說不是外城最嚇人的那種貧民窟,但也亂得很,放著四皇子這麼一個金枝玉葉在裡頭亂晃,哪怕有小花生和蕭成陪著,他也不可能完全放心!
張壽也沒指望三個孩子真的能一舉建功,其實也希望他在旁邊探聽一下情況。
而四皇子卻不知道,自己其實一舉一動都在某雙眼睛——也許還不止那一雙眼睛的監視之下。在陳家一舉功成,他們接下來又在那些孩子的引路下,找到了第二戶人家方家。
不同於陳父陳母的忠厚好打交道,方家卻是有個號稱要去參加縣試的讀書人方達,對他們的到來很警惕,聽他們說是弟弟的同學,那就直接考問起了他們的所學。
而小花生那點學識,根本沒辦法聽懂對方那夾雜著典故的質詢,這下子他就歇菜了。蕭成是各種古詩背了不少,但對於這種引經據典的玩意也不擅長。
於是,就輪到了四皇子出面扛。雖說小小年紀怎麼也不可能通讀四書五經,背下那上百萬字,但熊孩子有一個強項,那就是擅長掰歪理,再加上他讀過的書確實相當雜,對得起小花生號稱他是神童這說法,雜七雜八的引用說得對方頭昏眼花。
幾個回合下來,那位即將參加縣試的讀書郎哥哥就偃旗息鼓了。
見一向視作為家中最大希望的讀書長子竟然被一個小孩頂得下不來台,方母頓時沒辦法在旁邊繼續看熱鬧了。她滿臉堆笑地上前打圓場道:「我家方小小在公學那麼久,我還不知道能認識三位小郎君這樣體面的同學。來就來了,卻還帶什麼東西!」
嘴裡說著這話,但剛剛小花生帶來的雞蛋豆腐,她卻已經用竹蘿裝了,此時緊緊抱在懷裡,好似生怕別人要回去。待見對面三個孩子沒有這意思,她才打眼色讓長子方達回屋子去念書,可人竟是好似看不懂似的,一點都不肯走,她也只能幹著急。
而四皇子見對面那個少說都比他大十歲的書獃子面色不善地瞅著自己,他很想頂一句你瞅啥,可想想自己此來的目的,他只能繼續和一看就很精明的方母周旋,瞎話那是張口就來。
「公學陸祭酒說,為了給學生們一點壓力,接下來公學要正式開始考核了。從初級班到中級班,都要定期開考。從前招生的時候說過,如果太不用心,那麼就要開革出去。」
見方母明顯露出了幾分異色,四皇子就笑眯眯地說:「但考得好的人,會有獎勵!原本打算髮筆墨紙硯,是張學士建議的陸祭酒,還不如給每個班前三名發臘肉、風雞、腌菜,此外還有獎學金。」
聽到發筆墨紙硯時,方母還有些嗤之以鼻,可聽到考得好的人竟然能夠發肉髮菜,她就不禁怦然心動,等聽到還有獎學金,她的眼睛就開始冒小星星了。
而一旁的方家大郎方達卻眉頭大皺:「如此考核獎勵,豈不是斯文掃地?」
四皇子雖說是皇子,但性子卻一向跳脫,不像三皇子從前靦腆現在穩重,因而廣受官員好評,他是在皇帝面前都敢非議某些朝廷官員迂腐的人,更何況此時面對的不過是區區一個書獃子?他嘿然一笑,隨即不慌不忙地說:「那敢問方大郎,你每日能不吃不喝否?」
沒等人回話,他就大聲說道:「民以食為天,那公學在考核之後,用臘肉腌菜之類的來獎勵學生有什麼不對?再說,按照古禮,給老師的束修也不是臘肉嗎?」
方達被四皇子噎得作聲不得,足足好一會兒方才冷著臉道:「獎勵腌肉之類的也就算了,但獎勵錢財又算什麼!」
「哦,方大郎不知道,江南各家書院,那也都是根據學生家境和成績發放助學錢糧的嗎?再說,秀才當中,那些廩生補助的糧米,難道不是錢財?不過也是,如果外人也像你這樣忌諱談錢,那我回去稟告陸祭酒,請求公學給每個班前三名發一石米來獎學就是!」
「哎,我家大郎一心只讀聖賢書,不明白外頭市井這些事,小郎君你千萬別聽他的!」方母頓時急了。她連忙硬是把長子往屋子裡推,到房門前時就低聲說道,「你難道忘了,你明年縣試之前要參加多少文會,哪裡不需要錢?萬一小小能考個前三,發錢豈不是更好?」
「可之前娘不是說要讓小弟去當學徒?」方達納悶地挑了挑眉,見方母頓時露出了尷尬的表情,他就正色說道,「但其實我之前就反對娘讓小弟退學。公學那兩位老大人都是很有名的人物,如果不是我年紀太大,而且早就從私塾結業出來了,不能考高級班,我也想去。」
而四皇子和小花生豎起耳朵在一旁聽著,此時對視一眼,全都覺得聽到了關鍵地方。可讓他們沒想到的是,蕭成竟是不知道什麼時候突然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