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原本並不是張壽去東宮授課的日子,而且早朝的時間也比往日來得長,因而他退朝後原本打算趕緊走,卻沒想到剛出奉天殿時,就早有等候在那兒的內侍截住了他,隨即客客氣氣地說,皇帝召見。
因為岳山長等人也被召來了早朝,他就特意開口問道:「皇上除我之外可還有召見他人?」
這種問題照例並不算犯禁,但是,那看上去面相年輕的內侍卻訥訥不敢言,一副噤若寒蟬的模樣。見此情景,張壽當然沒辦法再問,只能在旁人那羨慕嫉妒恨的目光之下隨那年輕內侍從奉天殿東,文昭閣北面的左翼門出去。
雖說他不常上朝,但宮城東面這塊區域,他卻是常來常往,所以出來時發現這裡正對著文華殿後牆,慈慶宮西牆,他自然一點都不奇怪。然而,當那年輕內侍徑直引領他去慈慶宮時,他就有些奇怪了。剛剛說的好像是皇帝召見,而不是太子召見吧?
那帶路的內侍一路走,一路悄悄觀察張壽,發覺人突然停下了步子,臉上頗有些疑慮,他就連忙也跟著停下,隨即賠笑解釋道:「張學士,皇上吩咐,一會就在慈慶宮召見您。此事想來已經傳令給了慈慶宮中的太子,您一問就知道了。奴婢什麼膽子,敢哄您?」
張壽想想也是,在如今這個節骨眼上,任憑是誰也不敢搞出什麼林沖誤入白虎堂之類的故事——慈慶宮也從來沒有什麼講讀官非講讀日就不得入的規矩。他就是真的進了慈慶宮,那也不至於有什麼事。
想想自己大概是被近來這亂七八糟的事情給折騰得有些驚弓之鳥,但他也沒有在那內侍面前流露出來,只是淡淡笑了笑。而他擺出這般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架勢,那年輕內侍也似乎不敢沒話找話,直到把他送到慈慶宮高牆之下,人才非常突兀地吐出了聲音很輕的一句話。
「張學士您還請多多提防楚公公。」
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卻激起了張壽的警惕。他驟然側頭盯著對方,見人先是有些不自在,隨即卻抬頭直視他的眼睛,竭力表現出坦然,他就冷冷問道:「如若我將此言轉告楚公公,你覺得你是什麼下場?」
「那奴婢只當看錯了人。」那年輕內侍不閃不避回答了一句,繼而就躬身一揖。
「呂公公是楚公公的乾兒子,之前因罪被黜,得知楚公公被貶慈慶宮後還幾次三番派人捎東西,可楚公公非但一概退回去,還說日後情斷義絕,以至於呂公公不得不長跪以示絕無二心,其餘門下之人也紛紛一再表示忠心。他離開司禮監都如此,他重掌司禮監那又會是什麼光景?」
「奴婢剛巧知道,張學士您家裡密道出口的那座善堂是司禮監的。您想想鬧出現在這樣的事情,那會是誰倒霉?是已經不在司禮監的楚公公,還是現在的掌印,素來忠厚老實的錢公公?這事情鬧出來之後,錢公公必定引咎請辭,楚公公難道不會重掌司禮監?」
面對這麼一個竭力向自己灌輸,楚寬居心叵測,絕對不可信的傢伙,張壽禁不住又好氣又好笑。人是從哪方面看出他很相信楚寬的?
要知道,從第一次在月華樓永平公主主持的那文會上,見到一點都不像宦官的楚寬,還承蒙人出言替自己解圍,而後更是說了一通薪火傳承靠閹黨的話之後,他對楚寬這個人的警惕心就一直都保持在滿值。
因此,似笑非笑地盯著對方端詳了好一會兒,他就淡淡地說:「我想告訴你的是,不論這番話是別人讓你告訴我的,還是你自己想出來提醒我的,你都忘記了一件事。」
「那就是……不要以己度人。楚公公是好是壞,姑且不論,但你又或者別人把司禮監掌印看得很重,他卻未必。」如果不是這樣,楚寬絕對不會因為之前那點「小事」,輕易就丟掉了司禮監掌印的位子,此人應該有一千種一萬種辦法保住這個位子。
依他看來,在某些人一心一意盯著司禮監的位子時,楚寬已經把目標放在了東宮太子的身上,正在用自己的辦法努力在三皇子面前刷好感度!
司禮監掌印的名位?
人家楚寬估計早就不在乎了,如果能夠讓三皇子信賴他,那麼從睿宗,當今皇帝,未來皇帝,楚寬就能夠將這三代天子的好感度統統刷到滿值,那時候要幹什麼不行?
見那年輕內侍彷彿是因為沒料到他的反應,臉色變得尷尬而惶恐,張壽就繼續說道:「另外,你說呂公公還有其他人依舊把楚公公奉於上位,不敢違逆,我想那是因為多年積威,而不是楚公公真的要藉此向人宣示自己隨時可以回來。」
「說實在的,我倒覺得,呂公公又或者其他人,是去他面前賭咒發誓絕無二心也好,去表示忠心也好,以楚公公這個人的性格,大概會表示自己已經不在司禮監,一概不納。」
那年輕內侍沒想到張壽竟然會毫不遲疑地替楚寬說了這麼一大堆話,一時間面上一陣青一陣白,可就在這時候,他聽到背後傳來了一個篤悠悠的聲音。
「呵呵,張學士剛剛這番話,楚寬實在是愧不敢當。」
見楚寬不慌不忙地從門裡出來,那年輕內侍躲閃不及,駭得臉色煞白,彷彿是預見到了剛剛那番「勸諫」的後果,張壽就含笑說道:「楚公公何必自謙?你的為人,皇上如果不是清清楚楚,又怎會調了你來慈慶宮?要知道,之前還有人進言,慈慶宮不用識文斷字的內侍。」
張壽著重強調了「有人」兩個字,反正彼此都心知肚明,那就知名不具了。他見楚寬對自己會心一笑,就瞅了一眼剛剛那個年輕內侍,非常和藹親切地說:「不過,剛剛這位小公公說這些,大概也不是出於什麼惡意,我向楚公公求個情,寬宥他一回,如何?」
楚寬微微一愕,繼而就若無其事地一笑:「張學士說笑了,我如今不過是慈慶宮中一青衣,哪來的資格寬宥別人?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知,那就行了。」
張壽這才看向了那個越發哭喪著臉的年輕內侍,因笑道:「小公公聽到楚公公這話了?不論你是因為自己的緣故為呂公公又或者別人鳴不平,於是忿然找我說到這些,還是別人通過你告知我這些,你既然已經把話說了,還讓我和楚公公都聽到了,那就已經盡你所能了。」
「所以,你不妨努力做好你自己的職責,擦亮眼睛看清楚楚公公接下來的舉動,到底是如我猜測的一般,還是如你所說的一般。當然,最重要的是,你得好好活著,可不要被什麼人給害了,否則,那到時候可就真的是一個笑話了。」
楚寬聽張壽用戲謔打趣的口氣說起讓對方保住小命這種事,他不禁啞然失笑:「張學士你既然這麼說,那看來我得好好籌謀一下了,否則讓他死了,我豈不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幸好我認識他……你是司禮監答應羅三河,我沒記錯吧?」
見楚寬竟然連自己這樣一個微不足道小人物的名字都記得,年輕內侍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裡。可下一刻,他就聽到了一番讓他簡直以為自己瘋了的話。
「昨夜的事情很不小,乾清宮這次只怕是要換幾個人,我雖說如今只在慈慶宮中執役,但承蒙皇上厚愛,大概還能說上兩句話,回頭就舉薦你去乾清宮吧。在皇上眼皮子底下,如你這般正義感強的小傢伙,應該能活得很好。」
楚寬說著就對張壽笑道:「皇上對於那些嫉惡如仇,懲強扶弱的人,一向願意寬容幾分,當然,前提是他自己立身得正,否則說一套做一套,皇上就容不下了。」
心情大起大落,羅三河簡直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慈慶宮的。而他那高一腳低一腳,失魂落魄離開的背影,在張壽看來顯得悲壯而又茫然,他當然由此更佩服楚寬這手段高妙。然而,他還沒開口,楚寬就對著他點了點頭。
「說實話,從之前來看,張學時你對我素來是無事則敬而遠之,有事也就是彼此傳個話,談不上交情。我真沒想到你竟然對我是剛剛那番評價,雖說我在宮中呆了三十多年,別說呂禪這樣的乾兒子,就連所謂的干孫子也有,同僚下屬更是無數,卻還不及你懂我。」
領著張壽往裡走時,楚寬彷彿閑談似的是說著話,而且也似乎並不在乎張壽到底如何想的,一面走一面滿不在乎地說:「想當初若非太后,我大概就已經悄無聲息地死在王府門外了。雖說無論是什麼年頭,貧民把無力養活的兒女扔在富貴人家門口很常見,但我不能接受。」
「哪怕我生來確實有缺陷,但那並不是父母棄養的理由!若是不想生,在孩子落地之前,墮下腹中胎兒就行了,何必讓孩子來到人間?」
「而最好笑的是,我在王府平安生活了沒幾年,就有人以我父母的名義來和我接洽,要挾我為他們刺探王府情報。呵呵,一日養恩也沒有,卻要憑藉生恩要挾我干這個干那個?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生而不養的父母,哪怕不是仇寇,卻也和路人差不多,更何況還以此要挾!我當然是第一時間就悄悄稟報了當時的王妃,也就是現在的太后娘娘。」
張壽並不知道楚寬為什麼要對自己說這個,但不得不說,人皆有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