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是孔大學士自詡為這輩子見過無數大風大浪,可在乍然聽到這個消息的一瞬間,他卻只覺得渾身汗毛乍起,背心發涼,那種無與倫比的恐懼感一瞬間瀰漫了全身。而相比他,孔九老爺那就更驚惶了,他甚至下意識地一把抓住了兄長。
「大哥,這是怎麼回事?怎麼好端端的會有兵馬圍了咱們家?」
雖說兩家都是獨立向外開門,可一筆寫不出兩個孔字,孔九老爺當然知道自己這個小小的太常博士是什麼分量,心裡就怕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往日享受了兄長身居高位的好處,如今卻要被牽累。而孔大學士在最初的驚怒過後,卻一下子就冷靜了下來。
「慌什麼!之前二皇子沉船的消息傳過來之後,我大清早出門的時候,外頭還不是多了不少銳騎營的衛士在那站著?後來我出門的時候,他們也隨行護衛。說不定這一次也是皇上因為這一夜兵馬亂竄,到處都是驚弓之鳥,所以才加派兵馬過來,安大臣之心。」
嘴裡這麼說,孔大學士心裡卻極其沒底。昨天朱瑩帶了兩百兵馬出城去懷柔接大皇子,這根本就不是秘密,再加上派去各家重臣府邸站哨和護衛的兵馬,這至少就去掉了近千人……如此一來,滿員也不過三千人的銳騎營還能剩多少人?
怎麼還可能分出人馬來增加他這樣閣老的防護?上次他這邊可是撥來了四十人!
可心中預感到出事了,孔大學士卻想不通到底是哪方面出事——畢竟,作為朝中最頂尖的那一撮人,他平日里當然也少不了算計,但他在某些地方卻是坦坦蕩蕩的,至少他自信家裡不可能有人摻和到昨夜這拙劣的變故中。於是,他最終語氣鎮定地吩咐了下去。
「時辰不早了,我快要出門上朝了,先派個人去門口問問怎麼一回事。」
門外報事的親隨先是聽到裡頭九老爺驚慌失措,隨即卻發覺自家老爺依舊鎮定自若,這匆匆忙忙趕出去的時候,他自然就順口把孔大學士那態度和話語傳給了其他人。一時間,原本惶惶不安的孔家上下,這才總算是有了主心骨一般安定了下來。
而那親隨為了邀功,乾脆也沒叫別人去門外,而是自己整理了一下衣冠,親自從角門出去。看到一隊兵馬正在門前,他就走上前去,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道:「我家老爺正要上朝,敢問各位軍爺此來有什麼事?若是急事,我現在就稟報我家老爺。」
見那些騎在馬上的兵卒一時面面相覷,彷彿沒人敢出頭,那親隨頓時更加昂首挺胸,心想自家老爺這等內閣重臣,甭管何時都是受人尊重的。
要知道,就連當年睿宗皇帝反正登基,把英宗皇帝那幾個逆子殺的殺囚的囚,隨即為英宗皇帝發喪的時候,還不是要借重當時那些部閣大臣?若非如此,現如今的廢后敬妃,後來在當今皇帝登基之後,怎麼會當上皇后的?還不是因為皇后家裡是當時的名臣?
只不過,皇后簡直是被家裡人教得太愚蠢了,不像他們孔家的千金,在家裡就樣樣精通,嫁出去之後,個個都是頂尖當家主婦。
文官們只要站在公心敦促皇帝早立太子,這怎麼也算不得罪過。就算真的因為此事觸怒了天子,又或者在別的事情上犯了錯,於是落得個黯然罷官歸鄉閑住的下場,但絕對不至於鬧得太大!
江閣老不就是個很好的前例嗎?趙國公在前頭打仗,人在背後散布流言,還縱容御史大加攻譖,最後除了罷官,也不見什麼太大的處分!
而這親隨理直氣壯的話,很快也迎來了同樣針鋒相對的回答。
「時辰不早了,我也知道孔大學士要去上朝,所以自然不敢驚動他老人家。」
嘴裡說著老人家三個字,但當說話的人策馬徐徐來到對方跟前的時候,那親隨就只見對方形容英偉,但臉上卻有一道刀疤,此時赫然面帶戲謔:「我是為了太常寺孔博士來的。我剛剛派人去那邊門上問過,聽說大半夜的孔大學士就把隔壁孔博士請了過來,我沒弄錯吧?」
那親隨乃是孔大學士最心腹的人,哪裡會不認得這面有刀疤的年輕人便是朱廷芳?一想到自家老爺和九老爺昨天還在商量朱廷芳重傷之後如何如何,尤其是正在緊急盤點能夠總領五城兵馬司的人選,還讓御史上書儘快填補空缺,他就覺得驚駭欲絕。
好在此事頂了天也不過是道聽途說卻出了錯,反正老爺也不是親自捋袖子上陣,因此他立刻竭力擠出了一絲笑容:「原來是朱大公子。大公子如果是為了九老爺來的,他如今就在書房和老爺說話,您若要見他,小的這就進去請了他出來?」
「真沒想到,我這個遇刺『重傷』的忙活了一整夜,孔閣老和孔博士居然也忙活了半宿,真是辛苦了。」
朱廷芳頓了一頓,不慌不忙地繼續說道:「昨天孔博士到處對人說道,說是撞見我那未來妹夫派人給我買補藥,號稱其中還有能續命的老山參,足可見我這傷勢不輕。多虧了他這麼四下宣揚,以至於一撥一撥人跑我家探傷,我那二弟應付得辛苦極了。」
見那親隨的笑容頓時僵在了臉上,朱廷芳卻笑眯眯地說:「多謝他這麼替我四處散布流言,以至於昨夜那些奸賊自以為得計,所以繼續他們那大逆不道的計畫,結果被我順藤摸瓜一鍋端了。如此看來,孔博士卻也是勞苦功高,大皇子這一敗,皇上得記他一功。」
明知道朱廷芳這是在說反話,那親隨自是心中狂跳。然而,孔九老爺到底做了些什麼,他又不能確定,此時唯有在那邊賠笑,卻是一個字都不敢多說。
見朱廷芳終於說完了,他只能擠出一句我這就去稟告老爺,隨即一溜煙似的跑進了門。而他出去時鎮定自若,回來時卻面如土色,孔府其他人看在眼裡,才剛安穩下來的人心不免再次浮躁了起來。一時間,那恰是群魔亂舞。
哪家都有明裡恭順,暗則心眼極多的刁仆,眼瞅著主人興許要失勢了,那自然是大難來時各自飛,於是,各處管事照管不到地方,那真是以訛傳訛說什麼的都有。其中最有市場的一種論調,就是孔大學士犯了彌天大罪,外間那隊兵馬就是來捕拿這位內閣重臣的。
之所以派了這麼多人過來,難道不是為了籍沒家產奴婢?至於沒衝進來,只是稍留體面。
因此,在孔大學士正因為那親隨帶回來的消息而大發雷霆時,孔府下人中間,一種非正常的恐慌情緒正在迅速蔓延。好整以暇等在大門口,無視陰沉天空以及陣陣寒風的朱廷芳,當看見角門前有下人鬼鬼祟祟在那張望的時候,年紀輕輕卻閱歷豐富的他立時心中瞭然。
他輕輕伸出手搖了搖,示意自己身後的兵馬不要反應過激,隨即就饒有興緻地盯著孔府的那東西兩側角門。果然,當瞧見外頭人並沒有什麼阻止的行動之後,一個揣著小包袱的人試探性溜了出來,還一副出門辦事的模樣,竭力鎮定地往外走。
而隨著這第一個人毫無阻礙地順利離開,很快,便有第二個第三個……短短不到一刻鐘,朱廷芳就笑眯眯地看著足足五六個或提包袱或渾身鼓鼓囊囊的人從東西兩側的角門離開。
雖說他不確定在自己沒看到的地方,諸如什麼側門、後門乃至於圍牆,是否都有人匆忙逃竄,是否會被攔下,但他很確定,這種逃亡很快就會成為一股不可逆轉的潮流。很快,他終於看到了喜聞樂見的一幕——有個中年漢子推著一輛獨輪車東張西望地從門裡出來了!
直到這一刻,朱廷芳這才直接引馬上前,徑直堵在了那漢子面前。果然,他就是這麼一站,對方立刻就瑟瑟發抖了起來,卻是連頭都不敢抬地問道:「這位大人……」
「連獨輪車都推出來了,這是不打算回來了?」朱廷芳似笑非笑問了一句,見人訥訥難言,他就淡淡地說,「像前頭那些人似的揣個包袱溜之大吉,我還能只當成沒看見,但像你這樣似乎一家一當全都要搬走,我要是再裝成看不見,就說不過去了。」
那中年漢子頓時面色煞白。他仍舊不敢抬頭看朱廷芳的臉,卻是低頭縮著脖子說:「大人,小的是當初主動寫了靠身文書投效孔府做了下人,但實則並不是奴婢,身契錢一分一毫都沒拿到。小的在外頭還有父母長輩要養活,懇請您發發慈悲……」
聽到靠身文書這四個字,朱廷芳頓時哂然冷笑。
那些當官的人家每每僕婢上百,可哪裡就真的全都是家中世仆又或者正經買來的僕婢?其中沒根基的那些人,有一大堆都是鄉人又或者閑人看著人家科場過五關斬六將,金榜題名做官之後,於是自己送上門去求為奴,還特地奉上了靠身文書,也就是身契。
只不過,當官當到孔大學士這閣老的份上,家中竟然還會有所謂寫了靠身文書之後為奴的下人,還真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哦,你既然說你是寫了靠身文書後進孔家的,那什麼時候寫的靠身文書,有多少年了?你要是信誓旦旦地說什麼這兩年才寫了靠身文書進府的,那就給我趁早滾蛋!」
見朱廷芳驟然翻臉,那中年漢子終於嚇得再也站不住了,慌忙就在獨輪車之後跪了下來,賭咒發誓似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