捅馬蜂窩的事,洪山長除了那次在經筵怒懟張壽,從前在豫章書院也干過。
但洪氏更知道,在豫章書院的時候,上有老山長,下有一群仰慕其學問人品的學生真誠維護,再加上早年豫章書院出身官場沉浮幾十年,最終又葉落歸根的致仕大佬們也幫腔,而最重要的是,父親開罪人時,她也會想方設法引導,所以父親最終每每平安無事。
不但平安無事,每次當眾開罪過某人之外,被洪山長開罪的人往往都會倒台,久而久之,也就釀成了他那個父親固執到死的性格,因為人老是認定,天命就站在自己這一邊。
而這一回也是,皇帝說的是賜自家父親百金,經筵後馳驛返回江西。可因為冊封太子之後,經筵並非日日舉辦,所以人返回江西的日子一拖再拖,現在都還在京城裡沒走。
此時此刻,她也顧不得永平公主和朱瑩,慌忙快步到了外間,見來的赫然是跟從父親的一個老僕,她就立時仔仔細細詢問了一番,得知是父親差其出來買紙,又說要上疏言二皇子之事,他嚇壞了方才急急忙忙去北安門想找她報信,所幸有人告知了她在這,就找了過來。
得知父親並沒有明說是為二皇子鳴不平,這是自家老僕因為跟著父親久了自己猜的,想到昔日父親就曾經參與到南昌某家名門析產的風波,洪氏暗自苦笑,輕輕揉了揉太陽穴快速思量之後,她就對著那個老僕和顏悅色地笑了笑。
「辛苦你特意跑這一趟。我回頭就讓人送你回去,你把該買的紙買了,若是父親責怪你為什麼去了那麼久,你就告訴他,因為有人在文墨店門前吵架,聽著像是兩位朝官的家人。」
寫奏疏所用的當然不是一般的小箋紙又或者大箋紙,而是有特殊格式的紙,在京城這種地方,各種經營文房四寶的雅軒有賣,普通的文墨店也有賣。
在這種地方,各種官員家的隨從都可能遇到。那老僕雖說進京不久,卻也明白這道理,因而連忙點了點頭。
知道永平公主和朱瑩興許會出來,其他人更可能悄悄留意自己這的動靜,洪氏就不慌不忙地繼續說道:「你對父親說,其中那個御史家的,號稱自家主人要上疏請求徹查二皇子之事,說二皇子不論如何都是皇子,他縱使粉身碎骨,也要還二皇子一個公道。」
「另一個人號稱家裡主人是某尚書,罵這御史求名求瘋了,還說皇上最痛恨這種邀名之輩!天下每年也不知道多少被棄貧兒填滿溝渠,他怎麼不管,多少官吏貪腐無度,他怎麼不管,卻在這揣摩上意。什麼粉身碎骨,分明是沽名賣直,白瞎了這麼多年讀的書!」
見那老僕拚命記,她就讓人複述一遍給自己聽,確認記得沒錯之後,她就繼續說道:「你再告訴父親,那御史家的隨從大為不服,堂堂皇子死於非命,難道就應該和死於溝渠中的貧兒一樣,連追查都不追查?那尚書家的就反唇相譏,皇上身為君父,有說過不追查嗎?」
「都說白髮人送黑髮人是天下最大的慘事,有誰的悲慟能更勝過皇上?你們這種所謂清正直臣,不過是不顧君父之痛,往人傷口上撒鹽!彷彿是自己不跳出來,就不是忠臣似的,追查這種事根本不用強調,反而因此打擊海盜,整頓水師,那才是更值得上書直諫的。」
一時情急之下,洪氏也只能姑且想出這樣幾句,隨即再次督促老僕背了又背。好在這位老僕在洪家伺候多年,更是對她忠心耿耿,最重要的是通曉文字,年紀雖大,腦袋卻很清楚,所以才會第一時間跑來找他,這會兒費了點功夫,終於算是記住了。
最終寬慰了老僕幾句,承諾等這邊事情辦完,她若是有空,再趕回去見父親一趟,若是沒空,就過兩日再告假回去,洪氏這才安排了自己出來時的那輛馬車幫忙送人,當然也沒忘了給車夫一串賞錢。
作為東宮講讀之一,哪怕只是教畫畫的,她也自有一份俸祿,更不要說作為公主友的另一份俸祿,而在宮中,於她身邊伺候的宮人們言明早得了吩咐,絕對不敢收任何賞錢,所以她簡直是非常難得才找到這樣花錢的機會。
目送馬車離開,洪氏擦了擦額頭上滲出的細密汗珠,隨即轉過身來,結果差點和人撞了個滿懷。看到朱瑩這個絕色大美人若有所思盯著她瞧,永平公主則隔著三四步遠,她不知道兩人是什麼時候出現在自己身後的,吃驚之後就歉然地笑了笑。
「讓大小姐見笑了,家父這人,說得好聽是眼睛裡揉不得沙子,說得不好聽……他就是自以為是,總喜歡把自己認為對的道理強加在別人身上。這種做法大多數時候沒有問題,畢竟他雖說固執,但他秉承的道理畢竟沒錯,但像這次這種事情……」
「不是我身為女兒卻非議父親,實在不是他一個外人應該置喙的!」
「洪娘子,我還是第一次見你信口開河給人編故事,但說實話……你剛剛那番話編得不錯!」朱瑩嘴角一翹,露出了一個得意的笑容,「而且你猜中了皇上的性格。沒錯,皇上最討厭那些不管民生凋零,吏治敗壞,卻盯著某些細枝末節嘀咕個沒完的御史!」
她說著就鄙夷地冷哼了一聲:「二皇子可能遇到了沉船事故,這件事皇上肯定不可能息事寧人,肯定是要查的,用得著外人慷慨激昂地要給他討公道?」
「其實不能說是我猜的,我只是……以己度人。」洪氏不想背揣摩上意這個名聲,卻也不得不說明清楚,「我只是想,如果我作為父親,哪怕是因為不聽話而鑄成大錯,於是被趕出家門的逆子,那也畢竟是兒子,一旦他有事,哪裡會心中不悲慟?」
「這種時候,任何跳出來指手畫腳的傢伙,我全都會有一個算一個記在心裡!因為,這等於是血淋淋地撕開人的傷疤,讓人更苦更痛!!」
話雖如此,洪氏卻在心裡想,雖然至尊天子不能以普通人來衡量,因而歷史上被臣子離間了父子親情的皇帝不在少數,逐子乃至於殺子的也比比皆是,但就她對當今天子的那僅有的一點認識來說,皇帝此時的心情應該就是她說得那樣。
哪怕皇帝確實是更偏愛三皇子和四皇子,可二皇子都死了,怎麼可能不聞不問?
果然,下一刻,她就只見永平公主也上了前來,表情雖一如既往的冷淡,但看她的眼神彷彿卻柔和了許多:「如果我那二哥從前能夠像洪娘子你這樣頭腦清醒,不犯糊塗,那麼興許也不會遇到這一次的事。」
「不過,我真沒想到剛剛洪娘子你能夠這樣急中生智,短短時間就編了這麼一番話。」
對於永平公主來說,這樣的話確實已經是很高的讚譽了。畢竟,她並不喜歡洪氏,剛剛聽到消息時,還以為恰逢其會的她們不得不幫忙一塊想辦法去阻止固執的洪山長,沒想到根本沒用她和朱瑩絞盡腦汁,洪氏已經想了一套興許有點用的說辭。
見洪氏連忙謙遜了幾句,朱瑩就爽快地說:「你這會兒若是要先趕回去規勸你父親,那也可以先走。反正這地方我們都已經看過了,接下來就是招生,也不急在今天。」
「如果我現在趕回去,那就等於確證了齊叔是跑出來給我通風報信,我那頑固不化卻又好面子的父親就算本來想打消主意,看到我說不定也會死扛到底。」洪氏卻不假思索地搖了搖頭,隨即笑著說道,「大小姐若真的要幫我忙的話,不妨派一個人在父親那雅舍附近盯著。」
見朱瑩有些詫異,她就直言不諱地說:「若是齊叔再從裡頭出來,那說明父親興許真的一意孤行,那時候就讓人上去以我的名義主動問一問齊叔,然後再做計較不遲。」
「知父莫若女,就這麼辦。我這就去吩咐一聲。」朱瑩笑得眉眼彎彎,真的先出去找了個隨從讓他去雅舍盯著,等回來之後,她就順著這個話題繼續了下去。
「被你這麼一說,我倒覺得我爹也是這種一意孤行的性子,倔得和頭牛似的,他做主的事情,就是祖母也不一定拉的回來,所以娘之前才和他鬧得這麼僵!從前我不懂,但後來我長大了,就常常出面去勸。」
「所以,阿壽有一句話我很愛聽。」沒注意到自己說父母當年舊事時,永平公主那極其不自然的表情,朱瑩眉飛色舞地說,「阿壽告訴我,女兒是爹娘的小棉襖,禦寒貼心,知情知意,比很多不懂父母心的兒子要強!我和祖母還有娘說了這句話之後,她們都很贊同!」
永平公主沒想到張壽竟會對朱瑩說這樣的話,在這個生男為弄璋,生女為弄瓦,女孩子生下來就彷彿辜負了某種期待一般的年代,有幾個人會覺得生女兒比生兒子強?
就是她,直到現在也非常痛恨自己身為女子,因為一個公主能夠做的事情太過有限,有限到連自己的婚姻都沒辦法掌握,更不要說掌握未來。也就是在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後,她才意識到,如果自己是皇子,那麼興許宮裡早就沒她這個人了。
皇家也許會養一個身世不明的公主,卻不會養一個身世不明的皇子。
然而,朱瑩和她一樣「妾身未明」,甚至連九娘都一度忿然入了佛寺,就連婚姻大事也被非常兒戲地早早定了,未婚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