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證明,食物這種東西,永遠都不用嫌太多。雖然餓了一早上的御前近侍們在貼完榜單後,大吃大嚼,那些熱氣騰騰的早點卻也只不過消滅了一大半,但剩下的食物依舊有去處。因為眾人就只見花七那竟是如同傳說的饕餮一般,一口氣消滅了至少十人份的東西!
而緊跟著,御前近侍中無人不認識的阿六從國子監出來,又消滅了十人份……於是,今天沒能做成生意的小攤小販們,剩下沒賣出去的食物,也就差不多清空了。
當這些小本生意的攤販們上來千恩萬謝外加套近乎的時候,花七卻迴避了眾人打聽自己來歷的問題,笑呵呵地和人說起了家常,臨到最後,他就咳嗽了一聲。
「好了,這會兒天光大亮,你們再佔住這成賢街做生意,實在是不好看,都散了吧。雖說沒見著太子殿下,但這輩子難得和太子殿下這麼近,說出去也是一樁佳話,不是嗎?都去好好宣揚宣揚太子殿下駕臨國子監的事,給咱們太子殿下揚揚名!」
幾個大膽過來說話的小攤販你眼看我眼,最後那當然都是一口答應,至於其他不敢過來的,也都把這話記在了心上。而花七更是耐心告訴了他們,今天貼的這都是什麼榜單,太子殿下把監生都拎進去訓誡又是怎麼回事。總之,和藹可親,就像是個尋常鄰家老叔。
任憑是誰都看不出,這位衣著整齊,面上含笑的老叔,不但已經五十了,還是絕代凶人。
阿六見慣了花七凶神惡煞的一面,此時見人笑眯眯地和一群小攤小販嘮嗑,他反而覺得極其不習慣。然而,別人卻不知道花七那到底是何等凶人,此時一個個興高采烈地回到賴以活命的推車前,收拾爐子,互相打招呼告別,推車……頃刻之間,成賢街就再次冷清了下來。
見四周圍徹底安靜了,那些黑氅漢子又已經退到牆根底下去守榜了,阿六若有所思地皺了皺眉,隨即卻一聲不吭就往國子監里走。倒是花七憋了老半天沒見人發問,此時忍不住笑罵道:「你小子就沒什麼想問的?」
「沒有。」阿六彷彿絲毫不覺得自己直接把天給聊死了,但是他不用回頭,也知道花七這會兒是什麼表情,當下就輕哼了一聲,「就算你想吸引人過來,人也不會來得這麼快!」
「哦,不信這些傢伙傳話的速度?要不要和我賭一賭?」花七輕輕搓著手指頭,一臉的狡黠,「要是回頭太子殿下和張學士他們出來時,這裡已經有人聞風而至,你就輸我一百貫?」
「沒錢,不賭。」阿六鄙視地掃了一眼花七,頭也不回地繼續往裡走,直到了那大學牌坊底下,他這才哂然笑道,「你連太子殿下都敢騙過來,更何況是其他人?」
這一刻,牆根底下那些眼觀鼻鼻觀心,裝作自己不存在的御前近侍們,不由得齊齊陷入了驚悚。
他們聽到了什麼?今天太子是被他們的新任頂頭大上司給騙來的?這消息如果傳出去,人會不會吃不了兜著走,能不能達到把這個心狠手辣的傢伙攆走的目的?
花七沒好氣地搓了搓臉,卻絲毫不在意阿六在人前道破自己的這一設計——畢竟,他昨夜夤夜造訪張園,卻是對阿六把話說明白了,而攛掇四皇子去鼓動三皇子之後,卻也去乾清宮中留了一張字條給皇帝。
他很清楚,皇帝也希望三皇子多多出現在公眾場合,多多表現出身為一個太子的見識和擔待。而三皇子今早能順利出來,就說明他這攛掇頂多在事後被皇帝罵一頓。
而眼下花七很有自信,堂堂東宮太子帶著眾多講讀官蒞臨國子監訓誡監生,再加上外頭這長達幾千個人的排名表,哪怕那些小攤小販未必會把這件事的所有細節宣揚出去,甚至會以訛傳訛,但也必定會在短時間之內吸引來第一批人。
他當然不希望三皇子也和這些小攤小販一樣,被匆匆趕來的太龐大人流直接堵在國子監回不去。總要有人恰逢其會,有人失之交臂,這樣的故事方才會流傳千古。
雖然有所預計,但花七還是錯誤估計了三皇子這一行人在國子監中停留的時間。
滿是灰塵的見賢閣,就連岳山長和肖山長這等不願意過分得罪國子監學官的外人都實在是看不下去,一時搖頭嘆息。
而翰林院那些心裡有數的學士們哪怕很想三緘其口,可當張壽輕飄飄地說這藏書閣塵封也是由來已久,不能都怪如今的一眾學官,他們便一下子醒悟了。
如今這些大小學官們的前任,甚至前前任,不少都還在朝中,當年是祭酒和司業這一級別的,如今有人已經赫然躋身內閣,有人已經赫然一部尚書乃至於侍郎,在太常寺大理寺光祿寺擔任正卿的,那也很不少,就連當時品級低微的博士們,眼下也已經有不少仕途正好。
相形之下,如今國子監的這些學官們卻是舉步維艱,身上背了不少惡名,不把責任推在眼前這些學官頭上,難道還要推給他們那些正如日中天的前任甚至前前任們?
慶幸今天那位素來說話不好聽的太子詹事劉志沅劉老大人不在,身為翰林院掌院學士,隱隱作為東宮講讀官之首的孟學士立刻率先把這件事給定了性。
「見賢閣竟然頹敗成這個樣子,實在是有違太祖皇帝當年設立此地的本意。如今外城興隆茶社附近那算經館正在緊鑼密鼓地動工,日後據說還會設立借閱室,供人借書閱讀抄錄。堂堂國子監藏書閣,若是連這等民間籌資建造的地方都不如,豈不是笑話?」
「如此管理不善,確實是可悲可嘆!看看這些書,朽壞的朽壞,充數的充數,就連書架似乎都已經被蟲蛀了……」
另一個介面的侍讀學士滿臉激憤地評價到朽壞的書架時,陡然就住了口。
書架這種東西不可能沒事就換,往往是沿用十幾年甚至更久,一個不好就要把周祭酒他們的前任給牽連進來。
他立時痛心疾首地改口道:「這樣的藏書閣,空有其表,其實難符,實在是可惜啊!」
見一眾人等無不爭先恐後地落井下石,剛剛還「雪中送炭」的張壽就閉嘴不言了。他已經很「厚道」地幫助國子監的學官們推卸責任了,可最終別人不幫忙,他有什麼辦法?
難道他還要因為,自己曾經是國子監的一份子,於是不計前嫌繼續幫人說話?他可不是那樣以德報怨的好人!
眼看周祭酒搖搖欲墜,羅司業牙關緊咬,剩下的學官們不是面如土色,就是面色激憤,三皇子最終沉聲說道:「這見賢閣的事由來已久,孤也知道,不能全都怪大司成少司成以下諸位,但如此景象,難道不是這些年國子監日漸式微的原因之一嗎?」
「此事孤會上奏父皇,一來汰換藏書,二來修繕見賢閣,三來擇選妥當人主持此地……」說到這裡,他突然一頓,隨即轉頭看向了自己身後的諸位講讀,但目光很快落在了張壽身上,「老師,這藏書閣如何正常運轉,你可有相應的法子?」
在三皇子那炯炯目光下,張壽就悠悠然走上前,隨即笑了笑。
「臣聽說,民間多有藏書大家,藏書樓一蓋數層,佔地廣闊,藏書數以千計乃至於萬計,內中管理嚴格,然而,往往卻有規矩,三代以內嫡系男子方才能夠進入,女眷一律隔絕在外,外人更是欲求一觀而不可得。藏書再多,受惠的甚至連一家一姓都做不到,更談不上其他。」
「所以,見賢閣這樣的藏書閣如今變成這樣子,頂多只能說是管理不善,還請太子殿下不要苛責太甚。」
見自己說到這裡,包括岳山長這樣對他還算熟悉的人投來了詫異的一睹,其他人則是滿臉不可思議,尤其是國子監那些學官們,那更是面色複雜微妙到了極點,張壽就隨和地笑了笑。那笑容配合上他出眾的儀錶,顯得非常溫暖人心。
「說到底,那是因為藏書閣這種名頭,本來就註定這些書只能束之高閣,而不能真正起到作用。既然真正的古籍善本,全都存在了宮中的古今通集庫,那麼這國子監藏書閣中都是些什麼書呢?我剛剛隨便翻了翻,發現也就是諸如四書五經以及各種集注之類的。」
「既然不是需要鄭重其事收藏,不能讓一般人翻閱的珍本,那麼與其讓見賢閣繼續空關朽壞,何妨把這兒變成監生們可資利用的書籍借閱室?這兒的書籍一一甄別之後,汰換已經朽爛的書,重新購進那些監生必備或者常用的書,哪怕坊間熱賣的時文集子也好。」
「然後,把書目一一列出來,然後加以編號,懸掛在牆上,作為借閱的目錄……」
張壽氣定神閑地說著現代圖書館的種種借閱規則,這種猶如信手拈來似的從容,之前被皇帝召來京城的三位書院山長在聚精會神一邊聽一邊想的同時,心情不由得都是沉甸甸的。
雖說他們的書院也都有針對普通學生的各方面扶持,老師也會偶爾借書給看好的學生,但書院固然有真正的藏書閣,卻也同樣不是針對普通學生開放的,甚至連普通老師都未必進得去。畢竟,藏書閣對於很多書香世家來說,是底蘊,對於書院來說,也是底蘊!
而張壽所言的這種書籍借閱室,便是把藏書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