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陸三郎加冠那一次,這一天陸家的婚禮更熱鬧,從一早開始,那就是賓客盈門,高朋滿座。各處院落早早搭起的喜棚之下,整整擺了八十桌,哪怕此時距離開席的時間還很早,可那歡聲笑語簡直是距離陸家還很遠就能聽到。
賓客當中,有陸綰昔日的同僚、上司、下屬——同僚大多仍在其位,昔日上司之中不乏比他致仕前官更小的,而曾經的下屬里,好幾個也已經都當到了侍郎乃至於副都御史之類的高官——也有陸家的各種親戚,更有陸綰的科場同年,陸大郎和陸二郎的同學等等。
但是,最大的一撥賓客群體,卻不是這些高官顯宦,而是陸三郎的九章堂同學。
這些直接穿了那天去東宮朝賀太子時那一身禮服的「導生」們,足足幾十號人,到哪都能一眼認出來,因為他們衣著統一,精神飽滿,出入或三五成群,或偶爾落單,年輕的不像同齡人那樣喜好高談闊論,年長的也不像同齡人那樣因為事業無成而暮氣沉沉。
明明大多數人出身寒微,可作為儐相,他們的待人接物卻彬彬有禮,不會顯得傲氣,卻也不曾過分謙卑,哪怕面對某些世家公子也能淡然若定——這一點,就連某幾個心理陰暗炫耀家世的公子哥,也被人不經意間說上一句太子殿下如何如何,擠兌得沒了脾氣。
除了半山堂中曾經那些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傢伙,誰還能像九章堂這些學生似的,能夠和剛剛入主東宮的太子殿下同學一場?最重要的是,從前根本就沒人覺得三皇子有太子之相!
然而,這些在行為舉止上乍一看都很不錯的導生們,唯獨卻有一個毛病。
那就是,當他們幫著陸家人接待賓客之外,彼此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時,往往不多時就會專心致志地討論別人根本聽不懂,甚至可以說是天書的東西。就比如從前認識紀九的幾個世家公子當瞧見人正在和幾個導生說話,於是悄悄靠近時,聽到的就是這樣的對話。
「你們說上次在老生那兒聽到的正弦公式?哦,我聽陸師兄提過。」紀九已經非常習慣於稱呼陸三郎為陸師兄了,好似這樣就能把人當作自己的榜樣,「嗯,三角函數那一卷《算學新編》雖說已經上市了,但自學起來確實很困難……a/sin∠A=b/sin∠B=∠C=2R?」
「這個R是什麼?R就是三角形外接圓的半徑。至於外接圓怎麼理解,我特意去請教過老師,沿三角形的三條邊做中垂線,然後延長中垂線為一點,再以那個點為圓心,點到三角形任何一個頂點的距離作為半徑作圓,這個圓就是外接圓,這個半徑就是R……」
幾個世家公子你眼看我眼,見紀九壓根沒發覺他們的到來,反而在那聚精會神地解說著他們完全雲里霧裡的東西,為首的一人退後一步,繼而就壓低聲音說:「你們覺不覺得,紀九這樣子簡直像是中邪了?」
對於遊走在那些導生中間,試圖探聽一下關於太子殿下的某些情報,然後一個個鎩羽而歸的人,他們確實覺得這些九章堂的學生們簡直是中了邪。
而對於確定今天在喜宴上要坐首席,於是早早過來,結果被一群或官職或年紀比自己大得多的人圍在當中,需要應付層出不窮問題的張壽,他卻覺得別人是中了邪。
陸綰會讓他在今天坐首席,那是可以預計的,畢竟上次陸綰告知他陸三郎的婚期時,就已經表示了這一重意思。而且,陸三郎冠禮的正賓,那也是他擔綱的。
既然如此,被一群根本談不上美貌的中老年人圍著,或纏槍夾棒,或熱情洋溢,或陰陽怪氣,或笑容可掬地問著一些他根本不願意回答的問題,張壽只覺得不耐煩極了。
就在他連借口都不想找,只想擺脫這些煩人傢伙的時候,他就聽到了一個熟悉的叫嚷聲:「老師,我替三哥送賀禮來了!」
都不用循聲望去,張壽也知道這熊孩子是誰。不是自從三皇子冊封太子大典之後,就因為他一句提醒,於是被拘在宮中壓根出不來的四皇子嗎?
此時此刻,他看到四周圍那些老大人的目光大抵變得幽深而奇妙,顯然雖說陸府門房沒通報,大家也認出了來人是誰,他就對眾人笑了笑,隨即氣定神閑地迎了上去。
四皇子一點都不知道,自己這幾天沒能出宮,更聯繫不上張琛,那全都是張壽害的……就連今天,還是因為三皇子這個太子如今不能隨便出宮,他好容易才從父皇和三皇子那邊搶到了這個給陸三郎送賀禮的差事,此時自然興高采烈。
而面對這麼一個很明顯是走明路出宮的熊孩子,張壽不可能板著臉把人攆回去——他這個人,大多數時候都不是板著面孔的嚴師,只不過在別人看來,他在板書講課以及布置作業時,那樣子簡直比鬼還可怕。當下他就露出了一如既往,很容易讓學生有不好聯想的笑容。
「鄭鍈,功課都做完了?」
聽到張壽直呼四皇子的名字,而後又問出了這麼一個問題,後方几位高官大佬有人終忍不住笑了,彷彿想到了自家面對長輩查問的小孫兒。但是,他們大多覺著,張壽這是刻意在他們面前顯示老師威嚴。
鑒於四皇子挨打的事早已經瘋傳一時,誰都不覺得四皇子會因為張壽一見面就問這個而翻臉。果然,就只見四皇子立刻討好似的連連點頭道:「全都做完了,太子三哥可以作證!」
看來布置的功課還是太少了……張壽心裡轉過了這樣的念頭,當然面上卻越發慈祥和藹,只不過這種表情在他這種年紀露出來,多數有些不合時宜,可俗話說一俊遮百丑,在旁人看來,當張壽隨口就考校起了四皇子一些問題時,這一對師生那真是堪為學界楷模。
尤其是今天作為主人翁的陸綰,那更是指著張壽,對幾個至交好友談及當初張壽怒闖自己書房,言說陸三郎必成大器的情景。
如果不是他的前途柳暗花明又一村,早已斬卻最初對閣老權位的那點留戀,如果不是他開闢了另一樁事業,還拉攏到了一個剛剛兼了太子詹事,實際上卻不管事,反而更樂於和他一同為公學奔走的劉志沅,如果不是陸三郎真的確實前途正好,這樁舊事他絕不會拿來說。
然則當初的丟臉事,他如今不但能非常坦然地說出來,而且還能用一種非常輕鬆戲謔的口氣,言談間甚至還能反省自身,順便再吹捧一下張壽和陸三郎。
對於那些從前覺得自己非常了解陸綰的人來說,這簡直是猶如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可越是這麼覺得,聽人在那毫無避諱地談及從前對幼子的以貌取人,他們就越覺得陸綰如今簡直是變了一個人。至於陸三郎……如今那前途已經根本不用他們去看好了。
一個能夠被皇帝稱讚,如今侍讀東宮,今天婚禮時,皇帝又或者太子都派了四皇子來送賀禮的小子,將來的前途那還有什麼可說的?
陸三郎自己此時已經帶著精挑細選的八個同學上劉家迎親去了——為了避免有人搶自己的風頭,他挑選的人恰是一個比一個穩重,又或者說長得苦大仇深——所以,他並不知道自家老爹正一反常態地在人前拚命誇他。更沒想到四皇子大搖大擺地親自來送禮了。
此時此刻,張壽和四皇子說笑兩句,見四皇子只抱著手中一個匣子不肯放,他立刻就明白,這小子並不像其他客人那樣把禮物留給門上的陸二郎記在禮單上,然後就輕輕鬆鬆地空手進來喝喜酒,頓時有些哭笑不得。
「鄭鍈,莫非你還要在大庭廣眾之下,代表太子殿下送賀禮給高遠?」
「有什麼不可以嗎?我覺得這樣陸師兄會顯得很風光啊!」四皇子理直氣壯地揚了揚眉,可當他的眼角餘光瞥見一個人影時,他就涎著臉笑了起來,「老師,你是不是想知道三哥到底送了陸師兄什麼好東西?咳咳,那你就幫我保管一下行嗎?」
他二話不說把手中匣子往張壽手上一塞,繼而就捂住肚子道:「老師你千萬幫個忙,我肚子疼,一會兒就回來!你就是幫我直接送了東西也行!」
張壽根本來不及答應又或者拒絕,就只見四皇子猶如兔子似的倏忽間竄得不見了蹤影。他又好氣又好笑地看了兩眼手中匣子,隨即舉目四顧,當看到陸綰正和幾個人說話,他就立刻直截了當走了上前。
剛剛正在和親友談及的人,這就突然朝自己走來,陸綰並不覺得意外,畢竟,剛剛那一幕他都看在眼裡。因此,他甚至不等張壽說話,立時笑呵呵地拒絕道:「張博士,如果這是太子殿下送小兒高遠的賀禮,我雖說是當父親的,可也不能越俎代庖收下。」
和太聰明的人打交道,常常會被人搶半拍,張壽早就習慣了,因而對陸綰的推搪,他也沒有繼續堅持,而是笑說道:「四皇子素來心大,所以這樣大搖大擺地一個人進來也就罷了,可陸府既沒有通告他這到來,也沒有派個人跟著,陸祭酒你倒是不怕他闖禍。」
見張壽不說擔心四皇子在陸府的安全,反而說擔心人在陸府闖禍,陸綰頓時爽朗大笑:「我就猜到今天興許會有什麼不得了的人要過來,所以特別囑咐門上多加謹慎。今天人多,如果真的嚷嚷開來,四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