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群賢會 第六百三十六章 慈心不慈

直到三皇子這位太子起身離去,四皇子猶如跟屁蟲似的緊隨其後,剛剛一片寂靜的清寧宮中,方才重新有了聲音,卻是太后問道:「你們覺得,三郎這個太子如何?」

太后竟然會問這個,一時間,偌大的清寧宮中再次安靜了下來。和妃自然是一千個一萬個想誇讚自己的兒子,可在這種場合,她總覺得自己不好隨便開口,因此只能悄悄去看裕妃。而裕妃自忖不是生母,平日對三皇子所知也並不多,她又身懷六甲,因此也不想多嘴。

其他嬪妃倒是有心奉承一下新太子,可和妃裕妃都不開口,她們不免覺得自己搶在前頭,那種露骨的討好嘴臉恐怕有些不合時宜,因此面面相覷的同時,卻也沒有人敢第一個開口。

至於公主們,德陽公主是很想說幾句好話的,可她素來就不是爭先恐後的性情,此時唯有在心裡干著急。而永平公主就更不願意被人說自己是想奉承太子,一時也保持了沉默。於是,在這一片靜悄悄中,卻是有人毫不在乎地第一個開了口。

「太子殿下當然很好,如果不好,皇上會冊封他當太子嗎?」

朱瑩見太后朝自己看了過來,那臉上分明是啞然失笑,一臉我不是在問你的表情,她卻只當沒看見,笑吟吟地說:「雖然不能用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來要求太子殿下,但驟然入主東宮卻不驕不躁,進退行止還是一如往常那般恭謙,太子殿下這平常心難道不難得嗎?」

太后見朱瑩還是一如既往地敢言,再想到剛剛三皇子行禮向皇姐致謝時,還特意多看了朱瑩一眼,她微微一笑,卻也沒有繼續問其他人,而是慢悠悠地說:「冊封太子之後,慣例是大赦天下,唯大逆罪人不赦。你們覺得,大郎和二郎之前獲譴出京,他們是否該赦?」

此話一出,剛剛還想附和朱瑩稱讚一下三皇子的妃嬪公主們全都愣住了。也不知道多少人驟然想起,當年就是太后執意為皇帝立了廢后,也就是如今的敬妃為中宮,而大皇子和二皇子也是出入清寧宮最多的皇子,歷來太后給他們的各種賞賜,全都比任何皇子皇女更優厚。

然而,此次廢后時,卻又是太后親自下的懿旨,責廢后不孝,可現在說這話,難不成是終究祖母憐孫兒,要想借著立太子時的大赦,將大皇子和二皇子接回來嗎?

朱瑩也同樣沒想到太后竟會突然說出這樣的話,一時滿臉驚怒。而太后這一次卻忽略了七情六慾全都上臉的她,而是向永平公主問道:「明月,你覺得呢?」

太后不稱封號,而是徑直以閨名來稱呼自己,永平公主不禁心裡咯噔一下。她非常不願意回答這種不論支持還是反對,都明顯很麻煩的問題,可問話的是太后,她根本沒有任何搪塞的餘地。因而她只能快速思量,隨即把心一橫,給出了一個明確的回答。

「雖說冊立東宮太子乃是普天同慶的喜事,但孫女認為,大哥和二哥才剛獲譴出京,若是立刻就因為大赦而召回,朝令夕改,有損父皇令名。」

聽到永平公主這絲毫不含糊的回答,太后就挑眉說道:「你就不怕有人在外說你父皇為父不慈?」

「父皇乃是君父,先為君,後為父。」永平公主一時沒辦法分辨清楚太后的喜怒,只能索性單刀直入地說,「大哥二哥獲譴,固然是因為那些罪名,然則最要緊的難道不是他們為子不孝,為兄不慈?若是此時赦歸,他們甚至都還不曾反省,豈不是更傷父皇慈心?」

她說著就上前一步,低頭深深施禮道:「孫女些許淺薄之言,還請皇祖母斟酌。」

儘管習慣了和永平公主針鋒相對,但這一次聽到人這番話,朱瑩卻不管太后壓根沒有問自己,滿臉贊同地點了點頭。而她這幅不能再同意的表情落在其他人眼裡,自然而然就成了一種明示,因此,當太后再問時,恰是得到了清一色的回答。

每個人都反對大皇子二皇子回來,就連往日三緘其口,小心謹慎的德陽公主,面對太后的垂詢,卻也是同樣小心翼翼地表示,不如等到大皇子二皇子有所反省改過之後,再行赦免。

面對這樣一致的意見,太后這才終於看向朱瑩道:「瑩瑩,你說呢?」

剛剛強自按捺本心,忍了又忍的朱瑩,此時終於得到了開口的機會,卻沒有像剛剛滿臉贊同一樣開口附和,而是神色凜然:「回稟太后,冊立東宮普天同慶,是該大赦天下,且不論大皇子和二皇子,如果對天下罪人,都是輕罪赦免,重罪改輕,死罪免死,那麼律法何在?」

「皇上之前就說,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然則雨露本就應該恩德善者,豈能包容惡者?所以,要是我來說,大赦天下,赦免的應該是殺人、搶劫、姦淫、不孝等等嚴重罪行之外,並不算太惡劣的輕罪,至於雜犯死罪,不妨根據年齡和罪行輕重等情況再議。」

「總而言之,大赦天下是恩德,豈能變成怙惡不悛之人得脫桎梏,逍遙法外的倚仗?」

朱瑩真敢說!

這一次,就連裕妃也不由受到了一點驚嚇。而剛剛橫下一條心力勸不能赦歸大皇子二皇子的永平公主,在朱瑩這露骨的指斥面前,她就覺得,相形之下,自己的話就顯得避重就輕。在她看來,朱瑩固然說的是天下罪人,可簡直是把大皇子和二皇子比作了怙惡不悛之人!

而太后卻知道朱瑩的脾氣,知道她不提大皇子和二皇子,只是不願人云亦云,而那關於大赦的看法,卻是和皇帝如出一轍——因為太祖皇帝當年也是如此!

不能忍受僅僅只是向天下昭顯仁德,而不是彰顯法治的大赦,不能容忍超過限度的酷刑,對於株連全族的刑殺更是深惡痛絕。口耳相傳,以及皇族內部各式各樣的手記資料,太祖皇帝給一代代後人留下的,是一個和民間傳聞僅僅英明神武截然不同的君主形象。

而她那個在群臣眼中特立獨行,在百姓心目中經常出宮溜達的皇帝兒子,便是試圖用自己的方式追尋太祖皇帝不同於歷代明君英主的治國之道。只可惜……

大部分時候其實都是在瞎折騰!

好在因為早年的那場動亂,這些年皇帝已經收斂太多了,哪怕這一年多來的動作,也不過是挾北征大勝之威而小修小補,如今九章堂和半山堂直接從國子監挪出來,國子監不論是學風糜爛也好,學官墮落也好,至少都是那個讓士大夫無話可說的樣子。

唯一容易引人詬病的,大概就只有作為東宮講讀的張壽,作為東宮侍讀的那群學生了。

太后心下轉過了無數念頭,最後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這才開口說道:「今日三郎還要去東宮接受朝賀,明日則是前去謁廟。既如此,明日晚間,就在我這兒開家宴,也算是為三郎慶賀慶賀。」

宮中如今沒有皇后,太后自然是說一不二,因此眾人自然人人附和,只有朱瑩眨了眨眼睛。而太后彷彿看出她想說什麼,卻是直截了當地說:「瑩瑩也記得把你的阿壽帶過來。」

儘管朱瑩向來大方,但太后這一聲你的阿壽,她還是不由得面色微紅,隨即就嗔道:「太后娘娘一片好意,可這種場合,阿壽過來不合適,他不像我沒臉沒皮的,回頭坐立不安,反而不好!反正抬頭不見低頭見,日後他是常常要進宮的,不愁沒有見他的機會!」

太后開口讓朱瑩帶著張壽一同來參加皇室家宴,在眾多嬪妃和公主聽來,那自然就是不同尋常的意味。再加上今日朱瑩也在場,三皇子剛剛恭謝皇姐時,明顯連朱瑩一塊帶了進去,再聯想之前皇帝在經筵大庭廣眾之下說的話,那分明是朱瑩不是公主勝似公主。

永平公主面色如常,但心中卻如刀絞,如刀割,如果不是朱瑩異常明確地拒絕,她甚至不確定自己會不會失去一貫的沉靜,露出不合身份的怨尤。

而太后對於朱瑩的拒絕,在最初的微微一愣過後,卻立時就恢複了往日的閑淡:「既然你這丫頭非要說他臉皮薄,那就罷了。」

聽到太后這麼說,一旁某位妃嬪彷彿想要從旁打個圓場,當即湊趣似的說:「太后娘娘說的是,張學士是太子殿下和四皇子的老師,兄弟倆若是在家宴上見了他,豈不是要如同老鼠見了貓似的?到時候大家太嚴肅,也就凜然如同國宴,不似家宴了。」

她說著就笑了起來,可聽到其他人竟然沒有一個附和的,更沒有其他笑聲,她一時就急忙停了下來。

就在她戰戰兢兢以為自己會迎來太后一頓訓斥的時候,太后卻意興闌珊似的呵呵一笑:「說得倒是不錯,皇帝素來不是嚴父,若不是之前把大郎和二郎兄弟倆攆出京城,他們卻也談不上怕他。至於三郎和四郎,從小在他身邊長大,縱然也挨過訓甚至挨過打,卻也不怕他。」

「他這個當父親的,實在是失敗了一些。」

此話一出,別說剛剛那個隨口一說試圖活躍氣氛的妃嬪,就連裕妃和妃為首的諸多妃嬪也連忙站起身來。太后作為母親,固然可以斥責自己的兒子,可哪怕皇帝不在場,他在背後遭到太后這麼說,她們這些在場的妃妾誰還能安坐?

而朱瑩雖說也跟著站了起來,但在其他人一片肅然寂靜的氛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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