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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宋舉人端著那個黃楊木條盤進來,殷勤客氣地給張壽送上一碗甜湯,隨即甚至還不忘塞了一碗給自己時,鄧小呆就一直都維持著這個打量人的姿態,直到覺得手燙,他方才驚呼了一聲,隨即趕忙把手中那揣了許久的小碗擱在旁邊的高几上,使勁用燙紅的手指摸著耳朵。
「燙著了?哎呀,還能忍么?能忍就吹吹,不能忍就去拿雪水凉一涼?」宋舉人聽到動靜立刻竄了過來,非常自來熟地說,「聽說小哥你也是張學士的學生?年紀輕輕就在外頭跟著王總憲建功立業?哎呀,真是少年楷模,不像我這沒出息的就喜歡近庖廚……」
沒等宋舉人把鄧小呆給纏暈,吃了一口所謂芋圓甜湯的張壽就不得不放下了勺子:「宋兄,你放過鄧小呆吧。想當初剛見你的時候,你還是阿六口中那個笨笨的傢伙,現在怎麼突然就變成了纏死人不賠命?」
「一回生兩回熟,我這個人就這性子,陌生人面前老實,熟人面前不免就有些得寸進尺。」宋舉人彷彿壓根沒意識到,得寸進尺四個字不是什麼好詞。他回到張壽麵前,傻笑著做了個揖,這才滿臉懇求地說,「難得遇到一個好姑娘肯理解我,難得遇到個講道理的岳父……」
張壽終於聽不下去了。你這都還沒提親呢,岳父竟然就已經提前叫起來了!想當初我直接住在未來岳父家裡,岳祖母把我當孫女婿的時候,我也沒你這麼厚臉皮!
他沒好氣地輕輕敲了敲扶手,制止了這個越熟就越沒個講究的傢伙,沉著臉說道:「好了,不就是擔心過了這個村就沒那個店嗎?你叔父不在,我另外找個合適的人替你登門保媒,渭南伯你覺得怎麼樣?」
張壽之前推辭時,理由是宋家有長輩在京城,他這個同輩且年紀更小的不適合擔此重任,所以宋舉人也是病急亂投醫,今天逮著宋推官就請求人幫忙。可張壽現在提出了這麼一個人選,他喜出望外地連連點頭,隨即又試探道:「是不是兩個人登門更好?比如趙國公……」
「要想讓趙國公去?」見宋舉人把腦袋點得如同搗蒜似的,他就笑呵呵地說,「那當然可以,你自己去說就行了。」
開玩笑,他的未來岳父大人趙國公朱涇,那和長子朱廷芳那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威嚴雄肅之人,他尚且沒事絕不去找這兩位,宋舉人竟然還異想天開想找人去幫忙提親?
見宋舉人立刻就蔫了,張壽心念一動,卻又笑道:「不過兩個人去也確實更鄭重,畢竟江都王乃是宗室,聽說來日還會掌管宗正司。這樣吧,我陪你去一趟襄陽伯府,一來看看能不能請動這位勛貴,二來也順便探望一下我那學生張無忌。」
說到這裡,他沒去看喜不自勝的宋舉人,而是沖著鄧小呆點了點頭:「小呆,你也一起,你這次不就是從宣府回來的嗎?也應該見過楚國公吧?」
鄧小呆這才如夢初醒。他只當是張壽借著宋舉人這件事,要去見見楚國公的三弟襄陽伯,探聽一下某些情況,心中感激的同時,卻又覺得有些利用了宋舉人那一腔熱切。
可眼看人高興成什麼似的,卻又過來殷勤問他芋圓味道如何,是否可口,他方才趕緊壓下了那亂七八糟的心思,慌忙拿起碗品嘗了起來。
本來他是打算哪怕不怎麼樣也說好,可只嘗了一口,他就覺得那芋圓軟糯彈牙,而湯底更是濃稠,一顆顆紅豆也不知道是怎麼煮的,又沙又甜,即便是他平時不太愛吃甜的,竟然也忍不住風捲殘雲地開吃,直到見著碗底,他方才驚醒了過來。
結果他一抬頭,看到的就是宋舉人那張燦爛的笑臉:「如何,是否可口?有什麼缺點?你儘管提,不用顧忌我的顏面!有道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只要知道缺點,我才好改進!張學士平日對我的評語太簡略了,往往就是好或者不好,老讓我琢磨,小哥你可千萬別學他!」
鄧小呆從前第一次進京看舅舅的時候,見過那些進學的秀才來拜見主持府試的府衙屬官,那會兒就只見人對上官客客氣氣,出了府衙就高談闊論,根本不看他這樣的尋常鄉民少年半眼,於是他就一直覺得,有功名的讀書人都是這般高傲絕倫的性情。
可此時此刻,他只覺得宋舉人顛覆了自己對讀書人的固有印象,但也自然而然覺著人很親切,不知不覺就想幫一幫對方。
於是,面對那死纏爛打,鄧小呆搜腸刮肚地給人想著該具體如何改進……張壽乾脆也不打攪他們,悄然起身出門。果然,剛剛出門去「救」宋推官的阿六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回來了,正靠在廊柱下,可他才抬腳跨出門檻,人就把目光投了過來。
「宋推官去見鄒明他們了。」阿六給出了一個很簡約的回答,絕口不提自己剛剛直接拉了宋推官就走,差點在家裡上演了一場飛檐走壁。
而發現張壽並不追究事情經過,他才問道:「少爺要出門的話,我去讓他們備馬備車?」
張壽點了點頭,少不得又補充道:「你去對娘說一聲,備三份禮。一會先去襄陽伯府,再去渭南伯府,最後去秦國公府。張琛那傢伙既然挨了打,我總得弄清楚到底怎麼回事。還有襄陽伯家的那個大塊頭張無忌,那天他險些帶人敲了登聞鼓,我也要去慰問慰問。」
阿六非常理解地點了點頭,等去見吳氏的時候,眼看吳氏在身邊某位媽媽的幫助下非常嫻熟地列出了禮物清單,他就順便提出了自己的建議——在秦國公府和襄陽伯府那兩份禮中,再加入了兩瓶秘制傷葯。
那是他平常和家裡這些小的們對練,或者說單方面操練人之後,給他們醫治各種跌打損傷以及淤青用的,對於各種責打之後的傷勢也同樣管用。畢竟,這玩意是花七出品,他從早年自己用,到後來給別人用,一次一次親身或親眼體驗下來,深知效果非凡。
果然,當阿六帶著鄧小呆,隨同張壽和宋舉人來到襄陽伯府之後,襄陽伯張瓊倒是爽快地接見,但直截了當的開場白,就完全印證了他的先見之明。
「張無忌那個臭小子,好的不學學人家去鬧事,還居然要敲登聞鼓,要不是正好被四皇子攔了一攔,他這簡直就要闖大禍!我親自打了他一頓家法,結果他這大塊頭不經打,現在還不能下床!」
張壽頓時無語。他能說什麼?別說這年頭的家長簡單粗暴了,再過個五六七百年,家長如果真的要管教熊孩子,還不是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打打打?
然而,張大塊頭雖說看似紈絝,卻還是個挺知恩圖報的人,張壽想到上一次分堂試,自己趕到及時,好歹沒讓這小子被盛怒之下的襄陽伯張瓊給打死,這一次人挨打,那也是因為自己的緣故,他就先替宋舉人把來意說了,隨即就起身要求去探望那個曾經的學生。
因為近來大事小事不斷,而柳楓的事情一出,永平公主和朱瑩,海陵縣主和宋舉人的這點事,那竟是沒有被往常最多嘴多舌的人給傳出去——或者說雖然傳了,散布範圍還相當有限,所以,正震驚於宋舉人竟然能打動海陵縣主的襄陽伯張瓊,甚至沒注意到張壽的請求。
他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哪怕張壽沖著鄧小呆使了個眼色,隨即帶著阿六施施然出了門去探望張大塊頭,他也沒顧得上,反正他兒子多,也不在乎這一個。
可是,兒子多,娶媳婦花費就大,門當戶對的婚事更是難找,這也成了他一個心病,當下少不得就盯著福從天降的宋舉人細細詢問了起來,打算好好取取經。
這下子,宋舉人就品嘗到了平日自己死纏爛打別人的滋味——因為張瓊那赫然是盤根究底,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就差沒逼問他,江都王憑什麼會看中他這麼個女婿了。
一旁的鄧小呆看得想笑卻又不敢,而宋舉人徒勞地四下找人當擋箭牌,發現只有鄧小呆在,而張壽和阿六全都不在,他頓時有些絕望了。他好容易才想到路上時張壽無意間說漏嘴提過的一茬,慌忙竄起身,把鄧小呆拉了過來,隨即就對著襄陽伯張瓊討好地笑了笑。
「伯爺,這是是張學士的學生鄧艾,之前他跟著王總憲去了宣府和大同的,聽說還見過楚國公,您不想聽聽楚國公在宣府現況如何嗎?」
張瓊簡直被宋舉人這強行打岔給氣樂了,然而,長兄一直在宣府未歸,他也不是不關心,再加上宋舉人拉過來的少年說是張壽的學生,又是跟著王大頭一塊去宣府的,他自然也就順口問了兩句。
這原本只是很平常的探問,但鄧小呆猶豫了一下,最終輕聲說道:「楚國公和我家王總憲,除卻公事之外沒什麼往來,具體如何,我也不大清楚。」
如果是別人,張瓊一定會惱怒地認為這是敷衍和搪塞,然而鄧小呆這麼說,他卻不由得打了個激靈,暗想難不成大哥和王大頭竟然有齟齬?然而鄧小呆除了透露這一句,別的半個字不肯多說,只是在那憨笑,他實在沒辦法,也只能拿宋舉人出氣。
到最後,保媒拉縴的事他是答應下來了,卻也敲詐了宋舉人一堆承諾——這位擅長庖廚的奇葩舉人也沒什麼別的拿得出手的東西,唯有那手作甜品他品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