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換三次朝服,這在別人看來,簡直不可思議。
這並不是說,張壽在一年之中跨越了三個大品級,正從六個小品級。因為朝服不比公服和常服,沒有那些仙鶴錦雞之類的東西,都是更莊重的大紅純色,上衣下裳,蔽膝等等一應俱全,就算品級升了,衣衫鞋襪幾乎是換湯不換藥,只在革帶綬環上少許有些變動。
頂多是冠冕加一根橫樑,僅此而已。既然如此,一套朝服,節省的官員能穿好多年。畢竟,建國之初每年給官員的衣料費是挺豐厚的,但百年下來,物價浮漲,再加上銀貴銅賤,如今發的那點錢根本就已經不夠置裝和更換行頭的。
更何況,張壽入仕就是七品,而後又升了六品,而七品和六品本來就是一模一樣的冠服,連冠冕革帶綬帶都一模一樣,直到五品方才加了一根梁。之所以一年連著新做了三套朝服,很簡單,他這一年來,個子長高太多了。
這一年多的時間裡,因為經濟良好,平日的活動範圍大幅度增加,還曾經去了一趟滄州,於是,在越忙越奔波胃口越好,而且飲食結構比在村裡更完善,羊乳牛乳不斷的情況下,張壽個頭確實竄得極快,較之進京時,雖說在村裡沒量過身高,但他少說已經長高了兩三寸!
所以,按照如今朝服那赤羅裳下擺離地一寸,赤羅上衣長過腰七寸這種硬性標準,別說朝服了,就連他那沒來得及穿幾次的公服,那也同樣是隨著他的身量變化,一次次量尺重做,以至於他都提出過做的時候不如放寬點尺寸避免浪費的建議,結果被朱瑩給攔了回去。
朱大小姐的理由振振有詞:「你又不是穿不起,幹嘛要節省?這世上有的是只認衣冠不認人的傢伙,與其穿著不合身的衣裳,讓那些小人指指點點,寧可量體裁衣!京城最有名的制衣坊千絲閣,那就是我家的產業,讓他們給你做就是了,好料子堆著存著也是爛掉!」
「而且,這些衣裳的料子,根本就不經洗,一洗就爛了褪色了,我可不要你新三年老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現在又不是太祖皇帝起兵初期那麼窘迫的時候!」
此時,張壽看著眼前那一整套行頭,就只見冠冕從最初七品時的二梁冠,換成了如今五品的三梁冠,銀革帶上多了銀鏤刻出的花紋,最初的黃綠赤三色錦綬帶,也改成了黃綠赤紫盤雕花錦的綬帶,銀質綬環也變成了銀鍍金,不變的是那一整套衣裳。
而這一整套行頭正套在一個和他身高差不多的寬敞衣架上,通體竟看不見什麼褶皺,以如今這年頭的熨燙技術來說,絕對是花費了不小的功夫。
張壽想著想著,就不禁微微一笑,撩起那袍服的袖子漫不經心地一瞅,他就突然發現這針腳走線和往日趙國公府送來的有所不同,當下立時開口問道:「娘,東西是誰送來的?」
「是宮裡來的人,一個很和氣端莊的女官。」吳氏見張壽明顯有些意外,她就忙說道,「我仔細問過,說是這次九章堂從上到下都頒賜了冠服,所以你這個老師也有。我還不放心,畢竟之前不是司禮監算計過你嗎?我還特意去趙國公府,當面請教了太夫人。」
「結果,太夫人說,這確實是皇上的額外厚賜,是因為要對九章堂師生一視同仁,所以才連你的一塊備下了。原本瑩瑩是已經發話要千絲坊做的,可宮中尚服局負責採辦,府里也只好算了。聽說尚服局在宮裡的制衣坊,裡頭的織女和綉娘全都是江南的,號稱水準一流。」
「不過我還是有些不放心,畢竟,什麼針腳線頭不好的小事也就算了,如果萬一在形制上有什麼問題,那就說不清楚了。多虧太夫人看穿了我的心思,特意派了李媽媽跟我回來,從頭到腳全都檢查過一遍。」
對於吳氏這謹慎過度,嚴防死守的態度,張壽並沒有覺得過分。封建社會嘛,因言獲罪只是小意思,穿衣服,造房子,吃東西,全都有各式各樣的規矩,一個不小心還會被人告發僭越乃至於圖謀不軌,就算小心一萬倍也不過分。
哪怕這衣服是宮裡出來的……
因此,他自然是對吳氏的細緻謝了又謝,隨即陪著喜上眉梢的養母回房時,他就簡略提了提今日經筵上的那些爭端——太複雜的也就不用說了,然則他推薦了劉志沅,以及駁斥了太子近侍用目不識丁者,他還是先和吳氏通了個氣,省得她從其他渠道得知後為他擔心。
吳氏對外頭那些大事確實是既不懂,也不關心,可事涉張壽,她還是聚精會神聽了,而張壽說得簡單易懂,她自然而然也聽明白了。
聽說張壽舉薦的是朱廷芳的老師,又是如今致力於公學的劉志沅,她理所當然地大為贊同。而聽到朱瑩竟然頭一個站出來反對那位實質上首輔的孔大學士,她就顯得尤為擔心,等聽張壽說他也出來幫腔時,她方才舒了一口氣。
「幸好有你出來幫瑩瑩,否則她一時氣盛,萬一被那些老大人頂得下不來台,那不知道該怎麼生氣,皇上再寵她,也不見得會在那種場合幫她!不過她說得確實沒錯,當初你爹還在世的時候,都尚且教書童認字呢,更何況是堂堂太子,用目不識丁的人像什麼話?」
張壽沒想到吳氏還真是舉出了現成的例子,不禁呵呵一笑。
他和朱瑩也只是拿這話來寒磣一下孔大學士那幫人而已,最主要的是想要替三皇子張目。
至於身邊內侍宮人沒文化這種事是不是能忍,那完全得看皇帝的選擇,看看歷史上清朝那些太監,絕大多數確實是以不幹政,不識字作為篩選標準,甚至連宮中妃嬪都有不少是漢文水平堪憂的,慈禧太后都談不上多有文化。
據說,從明朝到清朝,識字率不進反退,尤其是清朝的文盲率,那簡直是讓人不忍直視,可仍然有無數人到後世都不忘歌功頌德,遺老遺少的數量,大概比歷朝歷代加一塊都多。
然而,連枕邊人都是一字不識的文盲這種事,人家滿清的皇帝不都是挺習慣的嗎?
反正都已經和朱瑩一塊努力過了,三皇子日後身邊到底是個什麼情況,張壽也沒懶得再操什麼空心。
他如今這張園除了宋舉人、方青、楊詹,還有應召天文術數的人才三人,上京趕考的舉子鄒明等三人,陣營正日漸壯大,但壯大之後,一個共通點就日漸突出了起來。那就是一群人現如今都很喜歡跑到天工坊去湊熱鬧!
當張壽在自家那名為天工坊的地下室,和收留的形形色色人才以及關秋探討改進磨床的時候,在這剛剛下過第一場初雪,如今雪還沒有完全化盡的天氣,幾騎人也抵達了京城西邊的阜成門。為首的一人在驗看路引,從官差的特殊通道進城時,忍不住冒出了一聲感慨。
「終於回京了!」
「小鄧哥,京城這地方,我們可是兩眼一抹黑,到這之後可就得靠你這地頭蛇了!」
聽到這一聲小鄧哥,鄧小呆不禁哭笑不得。他今年才十六歲,後頭這群傢伙小的二十多,大的三四十,這一路上小鄧哥叫得順口,竟然到了京城也這麼嚷嚷。他只能無奈地糾正道說:「我只是京郊村子裡土生土長的,哪裡是什麼京城地頭蛇?」
「那也比我們這些宣府的粗漢來得強!」
幾個人又是一陣善意的笑聲,剛剛那個開口叫小鄧哥的親兵就真心實意地說:「小鄧哥,你不但能寫會算,更是王總憲身邊最得意的人,此番回京,我們不靠你靠誰?聽說王總憲這次要掛尚書銜,正式履任宣大總督,不再只是暫代,日後就是王大帥了,還少得了你的前程?」
鄧小呆有些煩惱地撓了撓頭,最終放棄了和這些親兵說理——雖然他不是秀才,但這是典型的秀才遇到兵,有理講不清啊!等到對京城比較熟悉的他撥馬在前頭帶路,不多時就來到了棋盤街通政司之外,他拿出公文驗過身份之後,手中的封口奏疏立刻就被送了進去。
開玩笑,宣大總督王大頭從前可是順天府尹,那是什麼德行,京城百姓也許還有人不知道,但各大官衙卻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的奏疏,誰敢耽擱了?
而完成任務的鄧小呆長舒一口氣,正盤算是先去見舅舅,還是先去拜見自家小先生,卻聽到幾個從裡頭出來的通政司小吏正在大聲議論。
「真的,今天那經筵上,朱大小姐頭一個站出來,那簡直是有其夫必有其婦,和當初經筵第一天張博士擠兌孔大學士一樣,把孔大學士這個不是首輔的首輔,駁得灰頭土臉!緊跟著,張博士自己也站了出來,那真是夫婦齊心,其利斷金……」
「說得你和親眼看見似的!不至於這麼一面倒吧?我聽說,附議孔大學士的足有好幾十個,有朝官,也有此次來參加經筵的名士大儒!」
「人多有什麼用?人多氣勢不足,再說,人家朱大小姐和張博士那理由簡直是絕了,你們讀書人知道紅袖添香,卻要人家太子殿下用目不識丁之輩?哦,今後不是張博士了,聽說九章堂要從國子監分出去了,要叫張學士才對!」
鄧小呆聽得心情巨震,他來不及想太多,慌忙衝過去做了個揖,隨即客客氣氣地打聽,緣何張博士變成了張學士。因為他那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