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九章堂的監生們大多出身寒素,又群居在國子監附近的蕭成家裡,大多並沒有車馬代步,而張壽倉促之間也不可能找出幾十匹馬,離開國子監後,他乾脆讓阿六和今天跟出來的楊好和鄭當牽著自己的坐騎,自己和其他人一塊安步當車,就這麼靠著兩條腿走出城去。
這麼多人當然走不快,於是,眼瞅著這麼一個好機會,帶著隨從匆匆收拾了東西的陸三郎和紀九帶頭,眾人自然是一路走,一路義憤填膺地把消息給散布了出去。當張壽最終走出宣武門的時候,那真是留下了一個沸騰成一鍋滾水,糜爛成一鍋稀粥似的內城。
無數人奔走相告,尤其是各家官衙,那簡直是彷彿連門禁都沒了——畢竟,那些夠得上品級的大佬們都去參加常朝了,剩下的就是品級不夠的小官乃至於不入流的吏員,在這種山中無老虎的時候,那還不是猴子稱霸王似的亂鬧騰?
而品級較高,卻因為皇帝之前下令整飭國子監,於是和周祭酒一樣雙雙不用去常朝充人數刷臉熟的羅司業,也趁著一片亂象混進了內閣。當然,他雖說品級比張壽還要高半級,在內閣這種最靠近天子的地方,卻也不得不看那些中書乃至於小吏的臉色。
比方說,內閣諸位大學士全都去奉天殿上朝去了,真正最中樞的地方他也進不去,就只能在那連炭盆都沒燒,冷得如同冰洞的外議事堂等。而這外議事堂只是中書們偶爾見人的地方,大學士就算見人也都在直房,至少兩個中書在場,以示沒有私相授受。
可羅司業哪怕凍得不停踱步搓手,裹緊袍服外的大氅,卻也沒有徒勞地去請人送口熱茶來暖手暖心,畢竟,他為了進這內閣來等孔大學士,已經花費了不少時間和精力,此時消息赫然已經傳到了這裡,隔著門窗就能聽到外間那些路過的中書和小吏肆無忌憚的議論。
「國子監這一場還真是鬧得天大,國朝以來,何嘗發生過大司成和少司成糾集一群學官,唆使監生鬧事,還直接鎖了各堂以及繩愆廳,意圖讓那些鬧事監生逼走某個學官和一群監生的事!最可笑的是,最終竟然還敗了!」
「沒錯,就是這處心積慮到最後竟然還敗了,最最可笑!須知以眾凌寡,以尊凌卑,佔盡天時地利人和,最後卻被人驟然反擊,於是大敗虧輸,還激得繩愆廳那位黑臉監丞掛冠拂袖而去,真不知道皇上下朝之後會是個什麼反應!」
「昨兒個是司禮監的傳聞鬧到人盡皆知,今天是國子監……嘖嘖,那位張博士恐怕是不願意一群閹宦風頭出到了他的頭上,這才壯懷激烈一場吧?」
聽到窗外一時笑聲不絕,羅司業一張臉早已漲成了豬肝色。明知道自己在裡頭等著孔大學士回來之後召見,這些人在外頭還如此放肆談笑,足可見根本沒把他放在眼裡。
可是,他們這一群學官謀划出來那麼一個愚蠢到極點的主意,偏偏最後還失敗了……不被人笑話,可能嗎?就算是他此刻等在這裡,其實也只是抱著萬分之一的僥倖。他甚至在路上就生出了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的心思,可此時早已悔之晚矣!
苦苦等候的羅司業一直到手足幾乎凍僵,這才終於等到了外間一陣喧嘩。而那喧嘩之後,原本隔著門窗都能聽見的各種談笑聲就戛然而止。
很顯然,孔大學士等人此時已經下朝回來了。他幾乎下意識地一個箭步趕到門口,可腳下才一動就險些一個趔趄摔倒。
腳下冷得猶如一個冰坨,乍一動就有些發麻,羅司業登時又窘迫又心酸,好容易才艱難地挪動腳步來到門邊,可他才要揭開門帘,門帘就先在他面前被人一把掀開了。
「少司成……」來人彷彿沒想到羅司業正好過來,當下就笑道,「我家閣老請您去直房。」
見來人言語客氣,羅司業心下鬆了一口氣。至於對方口中的我家閣老這四個字,他卻沒有太放在心上。畢竟,內閣不是家中長隨能夠出入的地方,就算孔閣老距離首輔只差一個名義而已,在這兒也只能使喚那些中書舍人和文書小吏。
果然,等他跟著來人進了孔大學士的直房,見對方直接上前在孔大學士左手邊侍立,而右手邊恰是侍立著另外一個年約三十許的青衣官員,明顯是兩個中書,他也顧不得去看孔大學士此刻那張如同鍋底盔似的臉,深深一躬身,立時一口氣把事情來龍去脈說了。
當然,在他口中,國子監監生鬧事成了自發行為,他和一群學官全不知情,而繩愆廳以及六堂和九章堂半山堂等被鎖,成了他們這些學官擔心剩下的人跟著一塊喧鬧,於是當機立斷的防微杜漸。
而張壽的反詰也好,九章堂監生的逃脫和打鬧也好,甚至半山堂那一鬨而散所謂要叩闕的叫囂也好,全都被他扣上了一大堆罪名。
然而,羅司業固然侃侃而談,卻從始至終就沒有得到半分回覆,孔大學士甚至都沒有打斷他追問某些細節,面對這種景況,他不禁覺得有些不妙。
可該說的都已經說了,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他只能把心一橫,硬著頭皮問道:「閣老,張博士如今已經帶著九章堂那些學生悍然離開國子監,如此跋扈行徑,國子監上下學官無不義憤填膺……」
「義憤填膺什麼?只許你們明裡暗裡給人使絆子,不許人家翻臉?再說了,九章堂從前在國子監,你們不是常常覺得格格不入嗎?現在好了,一群愚蠢的傢伙這麼一鬧,他直接帶著人另起爐灶……不對,那爐灶倒是早就起好了,你們難道不是求之不得嗎?」
孔大學士見羅司業愕然抬頭,面色難看得猶如死了爹娘,他在心裡冷笑了一聲,隨即就一字一句地說:「就在朝會的時候,襄陽伯家的小子帶著一大堆人去了棋盤街。要不是被人攔著,他險些就敲了登聞鼓,你知不知道?」
這一刻,羅司業那張臉登時殊無血色。
登聞鼓那是什麼東西,別人不知道,他還會不知道?那玩意一敲,不只是通天,根本就是捅破天!那是越級告狀的最高神器,敲了之後告狀的和被告的全都要受到極其嚴厲的處置。可以說,那一槌下去,他們國子監的所有學官興許都會被一擼到底!
「閣老……」
「攔住這群傢伙的人是剛巧出宮的四皇子。昨兒個才闖了大禍,今天四皇子倒是義正詞嚴訓了這些同學幾句——呵呵,畢竟他在半山堂也呆過一陣子。總算是他這皇子如今有些威嚴,眾人就在棋盤街上借來筆墨,襄陽伯家的小子親自寫了一篇文章,直接呈送到了朝會上。」
「所以,你別以為我不知道國子監里發生了什麼。今天的朝會在例行奏事之後,原本是一大堆人炮轟司禮監,結果被這件突如其來的事情一攪和,那簡直是全都亂了!壞了我大事!」
孔大學士沒法不氣。作為一個根正苗紅的進士,他當然會天然地警惕任何一個閹宦,畢竟,古往今來的那些教訓實在是太深刻了。本朝雖說太祖定下祖制,閹宦數量少,但就是這些數量少存在感很薄弱的宦官,卻每每會在關鍵時刻發揮想不到的作用,這就很讓人警惕了。
而如今的司禮監掌印楚寬,從根本來說,那是和趙國公朱涇等人一樣的睿宗反正功臣!這樣一個天生讓人要提防幾分的人執掌司禮監,如今司禮監更是被四皇子那大嘴巴爆出如此層層遴選,猶如科場,不在這時候趁勢進擊,更待何時?
可這種就該戮力同心的時候,國子監竟然爆出那樣的醜聞!
皇帝在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直接氣得一腳踹翻了御座下的踏腳,撂下了一番他現在想來也覺著心驚肉跳的話:「枉朕親自巡視,勉勵有加,原來他們都只當朕的許諾是空心湯糰,不但無心教化,還鬧得這般烏煙瘴氣!朋黨可惡!」
見羅司業甚至有些搖搖欲墜,孔大學士在剛剛的疾言厲色之後,最終還是放緩和了口氣。
「不管如何,九章堂不是張壽想自立門戶就自立門戶的。那畢竟是太祖皇帝親題匾額,寄予厚望的九章堂,既然在國子監重開了,那就是國子監的!此等大事,朝中上下自有公論,你們這些學官也最好誠心反省反省,不要只知道告別人的狀!」
當孔大學士對羅司業承諾自己一定不會坐視九章堂自立門戶的時候,張壽一行人在漫長的步行之後,也已經抵達了公學。在這大冷天里這麼步行了一場,不少人都已經凍徹心扉。
然而,早一步趕過來報信的人早早通知了陸綰,陸綰不但親自在門口迎接,還準備好了一個正熬煮薑茶的大鐵鍋。此時一碗碗熱氣騰騰的薑茶送上來,再加上這位曾經擔當過兵部尚書的前朝廷大佬春風滿面,噓寒問暖,對比國子監中那待遇,眾人那顆心自然而然就偏了。
當然最重要的是,九章堂的學生們,大多都曾經在公學裡兼職講過課,領過一份補貼,也就是齊良那些沒上多久課就被張壽送到外頭去歷練的學生,這才少了如此一份經歷。
不論如何,有陸三郎這麼個活躍的小胖子東拉西扯,再加上在陸綰親自帶路進去後,見到了那一座專供九章堂的寬敞院落,那足足六間課室,對比九章堂那孤立一隅,兩期監生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