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晚上,當朱瑩回到趙國公府的時候,已經是快到亥時了。一個未婚千金在未婚夫家盤桓到這麼晚,哪怕帶了足夠的護衛,朱家上下也深知張壽母子品行,此時此刻,家中仍然是從太夫人到趙國公朱涇和九娘,再到朱廷芳和朱二,全都在慶安堂中等著她。
以至於朱瑩眉飛色舞地進門時,面對這麼大的陣仗,她竟是忍不住脫口而出道:「祖母,爹娘,大哥二哥,你們這是打算三堂會審嗎?」
正在偷偷打哈欠的朱二一聽朱瑩這話,登時笑出聲來,隨即才想到這堂上眾人,個個都比他大——就算朱瑩比他小,可在這家裡也比他地位高得多!
他趕緊閉嘴做正襟危坐狀。雖說他一點都不想在這等著,在房裡隨便做點大家子弟喜聞樂見的事不好嗎?但祖母見召,就連父兄都尚且都在這兒苦苦等著,更何況是他?於是,他只能一邊坐如鐘,一邊拚命偷偷給朱瑩打眼色,一臉你千萬小心點的表情。
當然,他這一副通風報信的表情,瞞不過在場的任何一個人,當然他也沒打算瞞,畢竟,讓人看見他和朱瑩兄妹情深,這對於彌補他去年那樁愚蠢行為也有好處。
果然,太夫人卻看都不看滿臉怪相的朱二,哂然一笑,從容回答了朱瑩這半是調侃,半是嬌嗔的問題:「都是我們慣壞了你這丫頭,之前你在興隆茶社亂說怪話,現在這麼晚回來,卻還振振有詞地說什麼三堂會審。還沒嫁呢,這就已經是別人家的人了!」
沒等朱瑩辯解,她就詞鋒一轉道:「我們才懶得問你和阿壽如何如何,反正你也就快要嫁了,以後得輪到你婆婆管你!家裡這麼多人特地等你回來,是想問問,你和阿壽今天在銀錠橋邊上救了那落水的舉子,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前因後果你好好說一說。」
「別不耐煩。要知道,宮裡剛剛傳來的消息,乾清宮管事牌子柳楓,被皇上下令杖斃了。」
這一次,朱瑩那才叫貨真價實地大驚失色。失色的當然不是因為柳楓的死,在她看來,這個多嘴多舌對四皇子說那些話的傢伙死有餘辜,可皇帝的性子她最清楚,儘管有時候衝動冒失不下於四皇子,特立獨行起來連張壽都要瞠乎其後,但皇帝一貫不喜歡隨便殺人。
尤其是非刑殺人,這是一向崇敬太祖的皇帝最不願意的事。
朱瑩沉默了片刻,最終還是將救人之後的一系列事情,包括四皇子那張大嘴巴說的話,一五一十全都複述了一遍。她雖說不喜歡咬文嚼字,但記性卻極好,此時幾乎一字不漏。
而太夫人等人亦是仔仔細細聽著,除卻太夫人偶爾打斷,問一問沈縣令以及鄒明等三個讀書人的反應,朱涇和九娘以及朱廷芳全程默然。至於朱二,他只顧著在那驚嘆四皇子那張嘴了,哪裡還問得出半點問題來?直到朱瑩說完,太夫人方才輕輕嘆了一口氣。
「怪不得皇上如此動怒……這般看來,這次是要出大事了!沈縣令乃是皇上一手提拔到正五品的,他又不是多事的人,等閑絕對不會對區區一個內侍大動干戈,可偏偏在三個舉子以及幾個差役面前聽到這樣的話,他要是再沒有一絲一毫的反應,傳出去他怎麼做官?」
「只希望他能夠一口咬定都是柳楓信口開河,不要把事態擴大到司禮監。」
太夫人說到這兒,見朱瑩滿臉鬱郁,她就沉聲說道:「這事兒出在冊封太子之前,誰也不知道究竟是柳楓一時嘴快,有人忌憚司禮監而故意放出亂七八糟的風聲,於是種種原因堆在一塊,促成了這麼一樁奇案,又或者是有人蓄謀。總之,接下來風頭應該會不太好。」
「所以,你也好,阿壽也好,最近最好收斂一點。」
然而,她這話才剛說完,見朱瑩露出了某種很奇特的表情,她不禁心頭咯噔一下。剛剛沒開口的朱涇更是沉下臉問道:「瑩瑩,你們兩個又打算做什麼出格的事情?你從前是我行我素,可自從認識張壽之後,你這膽子就越來越大了!」
「關阿壽什麼事!」這一次,卻換成九娘不樂意了,「要是人人都不做出格的事情,全都按部就班,那豈不是死氣沉沉?若你當初也守著規矩不放,哪有今天?年輕人本來就要銳意進取,豈能像朝中那些老大人似的,一個個因循守舊,逮著火星就以為是炮仗,大驚小怪!」
這最後一句話頗有些粗鄙,朱二聽著仍舊想笑,可大哥尚且依舊端坐,他只能死死忍著。
偏偏繼母說完,卻又斜睨了他一眼:「二郎想笑就笑,忍著幹什麼?你爹年輕的時候敢打敢拼,敢怒敢言,現在還沒老呢,就要年輕人小心謹慎了!」
朱涇被妻子懟得沒了脾氣——九娘從來都是這有什麼說什麼的性格,而且當初新婚燕爾的時候,赫然極其崇拜他悍不畏死建功立業,可等到他後來開始隱忍保守,步步為營的時候,性情激烈的她就漸漸不以為然了,而等他當年對三個孩子做出決斷,矛盾就徹底爆發了開來。
可此時此刻,他不得不努力解釋道:「如今局勢正不明……」
「局勢哪裡不明?局勢現在最分明!一切都以冊封太子為第一要務,其他的事情都可以往後靠,都可以不理會!就如同之前廢后種種一般,只要其他地方也能折騰出莫大的風聲,那麼這一次的事情,未必就真會引來那麼多人關注。」
九娘說著就看向太夫人,滿臉坦然地說:「再說,瑩瑩喜動不喜靜,阿壽則是奇思妙想極多,如今更是九章堂要從國子監分割出來的當口,雖說這局勢看似詭譎,最好一動不如一靜,但放在他們身上卻未免不合適。」
「所以,不如讓他們去吧。如今瑩瑩她爹和她大哥都已經回來了,朱家不再是當初那景象,不需要忌憚什麼。再者,昔日一面支使人對付朱家,一面其實也是為人前驅的陸綰,如今也算是和阿壽一路人,再加上阿壽的那些學生,還有葛老太師等其他助力……」
「我們已經今非昔比了。」
太夫人沒想到九娘不但激進,甚至還把某些東西攤開來說,當下不由苦笑。她哪裡不知道兒媳說的確實沒錯,相比曾經朱涇兵敗傳聞四處流傳,父子二人生死不知,朝中一大堆人上躥下跳,彷彿想要把趙國公府連根拔起那勢頭,如今的朱家簡直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
朱涇是兵部尚書,朱廷芳直管南城兵馬司,下轄五城兵馬司,就連一貫不著調的老二朱廷傑,那也是今非昔比。更不要說因為朱瑩這未婚夫張壽,家中更平添一大批助力了。
而且,他們又不需要為了防止皇帝忌憚,於是和各方親朋好友做出割裂或其他舉措,只要皇帝仍舊一如既往信賴朱家,朱家可以說穩若泰山。
可是,她其實希望的是通過低調,來看清楚這一整件事背後可能存在的黑手……
兒子顯然贊成,兒媳婦卻反對,太夫人也並不堅持,乾脆溫和地問道:「大郎二郎,你們兩個也說說吧。」
朱廷芳看了一眼雙手合十彷彿在懇求自己的朱瑩,他最終面無表情地說:「祖母,瑩瑩想做什麼,就讓她放手去做好了,之前咱們朱家隱忍得太久了,現在爹和我都回來了,若是還不能讓瑩瑩恣意做回她自己,那我們這父兄豈不是太沒用了?」
「至於張壽,只要他能夠和瑩瑩站在一起,那就隨他如何。」
朱二見自家大哥果然旗幟鮮明地支持妹妹,他立時喜形於色,哪怕父親拿眼睛瞪自己,他也硬著頭皮只當沒瞧見:「就是就是,此次風波來得蹊蹺,看似是沖著司禮監,可指不定就是沖著皇上去的。妹妹和妹夫只管做自己的事,萬一聲勢浩大,也能轉移注意力不是?」
算二哥你識相!
朱瑩這才滿意地瞥了朱二一眼,隨即笑眯眯地說:「阿壽也是這麼說的。別人以為我們會小心謹慎,靜觀風色,可我們偏不!既然坦坦蕩蕩,問心無愧,那當然是該幹什麼幹什麼!這幾日女學就要開了,雖說是永平攬總,洪娘子輔佐,可看看永平今天那樣子……」
「她可別把人教歪了!洪娘子雖然有見識,但肯定壓不住她,我得去看著。可光看著還不行……祖母,娘,你們兩個能不能也寫本書,講一講和女四書裡頭那女德不一樣的女德?」
這話固然很拗口,但太夫人和九娘卻一下子就聽明白了。兩人對視一眼,九娘就相對謹慎地開口說道:「瑩瑩,女學的事你打算摻一腳?今天你雖說和永平吵了一架……」
「不是吵架的問題,而是我現在擔心,她拿自己那一套功利的東西灌輸給別人。當初我覺得她很適合去做這件事,但現在我覺得,她這人實在是太自以為是了!」
「祖母,娘,班昭寫了《女誡》,長孫皇后寫了《女則》,宋若莘寫了《女論語》,就連則天皇后也裝模作樣叫人編了什麼《列女傳》、《古今內范》……古往今來,這些才女賢后著書不少,可真正在家中主持家務,相夫教子,光學這些有用嗎?」
「祖母,娘,就算是識文斷字的官宦千金,名門貴女,既有和永平這樣從小就敏感多思,於是越想越狹隘的;也有傻乎乎一心抱著古書,只以為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