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正在宮中大發雷霆的時候,張壽已經把鄒明一行三人帶回了張園。對於他時不時撿個年輕人回來安置在家裡這種情況,家中上下早已經習以為常,門上甚至連多問一句都沒有,倒是朱瑩跟著一起回來,他們更關注一點,立時就分出人來飛快地去稟告吳氏。
而當吳氏匆匆趕來客院之後,就從朱瑩那兒得知了整件事的經過。得知是上京考春闈的舉子,結果卻被一個莫名其妙的傢伙給撞下了水,她氣得連罵了好幾句無恥。等張壽安置了已經昏昏沉沉的鄒明住下,帶著另外兩人過來拜見自己,她就開口安慰起了他們。
「光天化日之下,竟有這樣的兇徒為非作歹,你們儘管放心,既然問出了真相,縣衙府衙一定會好好還你們一個公道。你們三個讀書人在京城本來就不容易,如今落水病了一個,另兩個又要請大夫,又要照顧他,住在客棧頗為不便,就在這安心住下吧。」
她雖說不確定張壽到底是個什麼安排,但既然領回來了,大約是要留下的,家裡橫豎有的是地方,她當然樂得替張壽表示大方。
三個年輕人出身北直隸,家境談不上豪富,但也都是小康,這才會在鄉試出榜,考中舉人之後,第一時間上京。在京城多逗留這幾個月,需要花費更多的盤纏,可為了熟悉環境,順便趁著經筵的機會,看看能不能結交名士,廣識友人,他們都覺得很值。
可盤纏再多,卻也只夠日常開銷,絕不包括在京城求醫問葯。今天張壽先是幫忙救人,然後又把他們安置到自家,如此古道熱腸,初出茅廬的他們又怎會不感動?
然而,聽到吳氏這邀約,張壽卻笑著說道:「娘,那位鄒公子身為受害者,回頭宛平縣衙審案時,說不定還要差人來詢問他某些事情,暫且住在我這裡當然最好,但是,另兩位如若住在我這裡,那就不那麼妥當了。」
剛剛還覺得張壽是個難得的熱心厚道人,現在人家就突然這麼說,兩個年輕人頓時心中一冷。然而,張壽接下來卻又說出了另一番話。
「畢竟,他們是要參加明年會試的,而不論是主考官副考官還是那些閱卷官,恐怕十個裡頭有八九個都看不慣我,萬一因為人住在我家而有了什麼先入為主的印象,那就不好了。」
說到這裡,張壽又看向了兩個年輕人:「這樣吧,老師正好兒孫在外為官,一個人獨居不免寂寞,你們兩個若是願意,可以到他那兒住。他不但是算學宗師,在文章學問上也算是一代宗師,你們住在他那兒,一來可以隨時請教,二來也不會再有人敢從中做什麼手腳。」
聽完這話,兩個年輕人頓時慚愧得無地自容,全都覺得自己剛剛生出的念頭實在是太不知道感恩了。如果張壽不肯收留他們,怎麼會又是請大夫,又是把鄒明安置在家裡?更不要說,如今還要為了他們兩個舉子,去驚擾早已不問政務的葛老太師!
那位七元及第,曠古爍今的老太師,可從來都是士林的傳奇!
雖然知道如若住進葛府,那麼不但會抵消今天這樁案子的影響,還會更有利於明年會試,就是出門文會結交友人,也會平添不少優勢,但兩人對視一眼,最後還是齊齊婉拒,隨即誠懇提出希望在張園暫住下來。
至於理由,那當然簡單得很。他們三個是鄉試之後結識,又是一塊上京的朋友,怎麼能把鄒明一個人撇在張園?住在這裡,三人彼此也能有個照應。
而對於張壽剛剛的善意提醒,他們也回答得乾脆:「都說滴水之恩湧泉相報,更何況張博士這次對鄒賢弟那是救命之恩,我們身為同伴,不能幫他報答恩情,反而因為心頭顧慮就這麼一走了之,還要去叨擾葛老太師,這怎麼說得過去?」
「今年我們若是真因為考官有什麼偏私而沒取中,那是時也命也。再說句不好聽的,若真是那等狹隘的人當考官,他不取我們,我們還不屑稱他一聲老師呢!」
見兩人說得爽快乾脆,張壽也就不再強求,笑著又安慰了兩句,得知他們都帶著僮僕伺候,如今人和行李都在客棧,他就吩咐了派人去取,又請吳氏在家裡的人手當中,挑兩個手腳麻利的過來幫忙照料湯藥和飲食。
等到安頓好了他們離開客院,張壽一回頭看見朱瑩和吳氏正在嘀嘀咕咕,他就不禁笑道:「瑩瑩,你又在和娘說什麼悄悄話?」
朱瑩拉著吳氏笑眯眯地上前低聲問道:「阿壽,你之前真打算把他們送到葛爺爺那去?」
「是啊。」張壽回答得異常坦蕩,「他們又不是宋舉人和方青住過來的時候各有緣故,又不是楊詹那樣的敗家子,既然是以科舉為業,和我走得近有利無害,那我就做個順手人情唄?如果不是那個鄒明眼下燒得厲害,回頭說不定縣衙也會常常來問,我也打算一塊送老師那。」
「吳姨,你看到沒有,阿壽不但熱心,還細心!」
朱瑩一面說,一面微微眨巴眼睛:「阿壽,那今天這件事,要不要我宣揚出去?太祖爺爺當年就說過,做善事就是要留名,就是要人盡皆知,否則全都藏在深山無人知,怎麼能激勵更多人做善事?」
見朱瑩又開始搬出太祖語錄,張壽頓時哈哈大笑:「你說得不錯,但今天這事情,還真的不用宣揚。等阿六回來你可以問問他,他怎麼就能帶著四皇子這麼快找到宛平縣衙來?既然這事兒已經轉眼間就傳到了江都王府附近,讓他聽到風聲,你信不信今天就能傳遍全城?」
「我本來倒是想請沈縣尊下令禁口的,可誰曾想他竟然打算上書彈劾柳楓。如今我雖說把三個苦主請回了家裡安置,但紙里包不住火,司禮監這一下悶棍估計是挨定了。」
說到這裡,張壽就對滿臉不解的吳氏笑道:「娘,你不用擔心,這次我應該只是恰逢其會,巧之又巧地攪了一回局,不會有什麼大事,你儘管放心。」
吳氏哪裡真的能放心。眼看張壽入京之後風光無限,她確實是又驕傲,又欣慰,可眼看人惹上是非的本事也同樣不小,她那顆心就從來沒放下來過——正因為如此,她背地裡也不知道罵過多少次那些沒有度量,專找張壽茬的老大人們。
可是,當朱瑩也上前幫腔,好一通安慰之後,她最終還是無奈地表示了放心。至於回去之後她會不會到佛龕前,又或者說家廟的張寡婦畫像前去再三上香祈福,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安頓好了三位客人,哄走了母親,轉眼間就快到黃昏,卻還沒到晚飯的時辰,張壽索性帶了朱瑩去家中那座大名天機樓,俗稱觀星樓的高樓上。
楊詹到的最初這些天,那是但凡入夜就會跑到這兒來看星星,然後試驗磨好的鏡片,但這些天人正忙著在那和關秋羅小小等人討論調整玻璃配方,早就沒空到這兒來了。
至於原因,那也非常簡單。在這個到處都可以看到滿天繁星的時代,大冷天的大晚上,特意跑到最高處的觀星樓來看星星,那真的是要凍死人。而這年頭就算真的做出望遠鏡,那倍數也差強人意,在戰場上能發揮很大效用,看星星的效果其實相當一般。
就算再瞪大眼睛,仍然連月亮上的環形山也看不見!
於是,托這會兒沒有閑雜人等的福,張壽總算能在這黃昏即將降臨的時刻,和朱瑩好好享受一番靜謐的時光——前提是天沒這麼冷,空中也沒有煞風景似的突然飄下零星雪花。在京城過了第二個冬天,他現在一點都不覺得下雪天有什麼浪漫的,只覺得凍徹心扉。
可朱瑩卻彷彿對這冷下來的天氣毫不在意。她挽著張壽的胳膊,若有所思地說:「小時候我最喜歡下雪,不但白茫茫一片美極了,而且還能指揮丫頭堆雪人,然後捏雪球追打我二哥,可後來那次我二哥雪水進了脖子,受涼凍病了一場,我就不玩了。」
「後來,祖母告訴我,說下雪天也就是富貴人家覺得雅緻有趣,窮人家最怕下雪。夏天再熱,光著膀子多喝水就完了,可冬天缺衣少食,卻都是要死人的。所以,那時候除卻去廟裡探望娘,我平生第一次出門,就是跟著祖母去冬日的舍粥鋪。」
「從那時候開始,我就不太喜歡冬天了,尤其是下雪。」
朱瑩嘆了一口氣,隨即抓緊了張壽:「阿壽,今天那個姓鄒的掉進水裡,如果沒有我們在,大概不是淹死,也會凍死。我見過凍死的人,那情形我這輩子都忘不了……」
「但是,阿壽,那個犯人的口供既然是阿六問出來的,不應該有假,沒人會好端端的自己找死。可四皇子說得那些,還有這人求進司禮監不成就想殺人,我總覺得不太對勁。」
大小姐猶豫了片刻,到底還是低聲說道:「我問過朱宏,朱宏說,此人並沒有真的自宮!」
張壽微微一愣,隨即就淡淡地說:「阿六也說,人是準備自宮,可得知司禮監根本不招外人,不得門路,於是就沒有做那最愚蠢的事,卻轉而把怒火發在了無關人等的身上。」
「阿壽你這麼說,那問題就來了,這世上除了司禮監,理當沒地方再有人有那等手藝!」
說這話的時候,朱瑩面色一紅。顯然,她一個未婚大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