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張壽也能在腦海中勾勒出一個桀驁不馴,盛氣凌人的年輕人形象。而那聲音帶著幾分嘶啞,一時有些分辨不清楚年齡,可根據此時此刻這時機,以及人說話時的口氣,他就大體推斷,這彷彿是青少年變聲期時的嘶啞。
如果他記得沒錯,男子應該是十四歲到十六歲變聲,當然有早有晚,但最晚應該也不會遲於十六歲到十七歲。也就是說,來人有可能和陸三郎以及他同齡又或者略小。
而這麼猜測的他,很快就發現自己猜對了。因為昂首直入的四個人當中,神氣活現走在最前頭的那個,確實看上去很年輕,身材也迥異於小胖子的圓滾滾,而是勻稱而挺拔。如若僅僅是如此,那也就罷了,而人在擁有極佳身材的同時,一張臉卻是非常討喜的圓臉。
這和陸三郎還不同,陸三郎想當初是囂張跋扈的話張口就來,可此時的這圓臉少年,那卻是很明顯的笑口常開,兩個小酒窩甚至這會兒還掛在臉上,就這麼一副喜洋洋的形象,和此時人那大搖大擺走在最前頭的樣子一點都不相稱,和這挑釁上門的舉動就更不相稱了。
圓臉少年彷彿也注意到了眾人看他的表情,眼神竟是有些飄忽,清了清嗓子才開口說道:「我是廣平府的葉孟秋!今日我知道自己來得冒昧,但我聽說執掌九章堂的國子監張博士今天在此為九章堂齋長陸築加冠,所以就貿然進來了!」
「皇上下詔召集精通天文術數的人才,想要修改曆法,聽說還要取消閏月,敢問張博士,這是真的嗎?」
張壽頓時無語了。他斜睨一眼皇帝,見這位天子若無其事地低頭喝著那香甜的米酒——畢竟冠禮後的宴席按照禮法就是喝這個——迴避了他的目光,他哪裡不知道,這無稽的風聲是皇帝散布出去的!
想當初他是開過玩笑,說把曆法改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三五七八十臘月各三十一天,二月二十八天,其餘月份三十天,每四年給二月加一天,每百年則按照初始年份的四百倍進行試算,對二月天數進行核定……簡而言之就是公曆。可那也就是提過一次就忘在了腦後。
因為在後世天氣預報發達的年代,傳統的農曆除卻春節清明中秋放假這點功用,再加上朔望日的月亮盈虧,其他用處已經很少了,人們並不是太需要看節氣來增添衣物,播種育苗。可在如今這個時代,動不動就會多出個閏月的農曆雖然麻煩,到底還有其存在的現實意義。
皇帝這簡直是坑人啊!
他甚至都不知道皇帝到底是怎麼放風聲出去的,又究竟說了些什麼,待要否認吧,眼下這些傢伙氣勢洶洶地來到這裡,他如若推搪,卻又實在是顯得示弱。因此,只一思忖,他就淡淡地笑道:「高遠,還是你來說吧。」
剛剛被一個完全不相干的人直呼自己那個最不喜歡的名字,陸三郎簡直是氣得七竅生煙,因而張壽這一聲高遠,他聽著只覺得渾身上下都仿若泡在溫泉里那麼舒服。
當下他就直接一按桌子,霍然起身,疾言厲色地喝道:「皇上重修曆法,因而召集天精於天文術數的人才,這是本朝太祖年間修歷以來少有的盛事,所以不免有各種各樣的流言蜚語在外散布,因為這些真假不明的流言擅闖我的冠禮,質問我的老師,尊駕也太目中無人了!」
他才不管人究竟是怎麼進來的——是被陸府那些看不慣他的下人,又或者是他兄嫂授意進來的也好;又或者老爹有什麼樣的算計,於是故意放任人闖進來的也罷;甚至是張壽乃至於皇帝有什麼樣的安排,他都無所謂——他在乎的是來人那不把他放在眼裡的態度!
而不把張壽放在眼裡,那就是不把他放在眼裡!
怒喝過後,還不等對方重振旗鼓,他就連珠炮似的說:「我家老師乃是國子博士,東宮講讀,卻虛懷若谷,附議岳山長之請,建議皇上召集天下算學人才齊聚京城,為重修曆法做準備,就算他有所提案,那也是出自公心,供皇上揣摩參考,什麼取消閏月,我都沒聽說過!」
一口否定的陸三郎迅速瞥了一眼張壽,心想取消閏月這麼要命的事,甭管張壽是否真的說過,他先幫人把這一條擋回去再說,否則回頭別說這麼些人,就連朝中老大人也會炮轟。
「我華夏算學自夏商周以降,名家輩出,典籍無數,自然獨步天下,而從春秋秦漢到魏晉南北朝,這算學一直都是不斷發展,然則到了隋唐,號稱國子監中加入了算科,甚至還欽定了算經十書,實則卻是不進反退,直到宋元方才盛極一時!」
小胖子說到興起,不知不覺就露出了之前張壽對他將中國數學史時的某些說法。而他這麼一說,那帶頭闖進來的圓臉少年葉孟秋頓時不幹了。
之前那些話,是他身後某位師兄教他的,他雖說背得滾瓜爛熟,但因為不符合他的性格,說出來還是有些彆扭,可此時陸三郎說隋唐算學不行,他立刻就炸了。
「隋兩代而亡,但也出過演算法名家王孝通,而到了唐時,欽定算經十書不說,王孝通入朝,他和李淳風全都是最傑出的算學大家!」
「算學大家個屁!」陸三郎也顧不得皇帝還在上頭坐著,自家父親和老師以及親朋好友都在,直接出口成臟,「李淳風也就算了,王孝通說魏朝劉徽『未為司南,然亦一時獨步』,說『《綴術》時人稱之精妙,曾不覺方邑進行之術全錯不通,芻亭、方亭之間,於理未盡。』」
「他竟然還有臉說,『賀循、徐岳之徒,王彪、甄鸞之輩,會通之數無聞焉耳。但舊經殘駁,尚有闕漏。自劉徽以下,更不足言。』敢情這天下就他王孝通能耐!還大言不慚地說自己『鑽尋秘奧,曲盡無遺。代乏知音,終成寡和。』嘖嘖,他幹嘛不說自己是古往今來最厲害的算學宗師!」
「哦,他已經這麼說了,否則也不會寫出了一本《緝古算經》,就得意洋洋地對皇帝說,請求讓人來讀,要是改動一字,就願意付出千金……我呸,他的《緝古算經》刻意炫耀疑難,遠不如《九章算術》深入淺出。看不懂前人的東西,就斥之為荒謬,我看是他才荒謬!」
圓臉少年葉孟秋被陸三郎說得簡直有些措手不及。他這輩子就沒怎麼和人打過嘴仗,尤其是這種貶損別人人品的嘴仗。就算是推崇王孝通如他,也不能像陸三郎這樣把人的語錄都掛在嘴邊——尤其是人很討厭這種語錄,卻竟然倒背如流,他更是始料未及。
雖然他也覺得如若陸三郎沒有捏造語錄的話,王孝通這位初唐算學大家確實有些太過狂妄,但還是忍不住開口說道:「可王孝通那《緝古算經》二十問,你敢稱都能解?」
「我當然都能!不信你隨便問!就他那點對算學的貢獻,也配說大話拿出來顯擺?」
見小胖子得意地揚了揚眉,張壽不由得無語。為了當好這個九章堂的算學博士,他雖然採用的是自己借著葛雍名義編纂的全新教材,但為了當好這個國子博士,算經十書也沒少去翻。他雖說對初唐數學家王孝通的狂妄很不以為然,但他不可能否定人家對數學的貢獻。
更何況,祖氏的《綴術》那是失傳了,但《緝古算經》好歹還留存著,那二十問不像九章算術中部分題目相當淺顯,而是一上來就一棍子砸懵你——王孝通那是一上來就顯擺,就炫技,二十問里壓根就沒有適合普通人的簡單題!能用幾何法列方程,那也是王孝通首創!
要知道,《緝古算經》的第一問,就是求半夜時月球的赤道經度!這玩意高數學得好的同學們,有幾個能解出來?陸三郎還沒學到天文呢,這海口怎麼誇的?
接下來葉孟秋問,陸三郎答,陸三郎的表現卻讓他不得不驚嘆,因為葉孟秋一口氣問了《緝古算經》的前五問,陸三郎竟然把王孝通的解題思路說得頭頭是道。
面對小胖子那口若懸河的自信和架勢,就連他都不禁訝異地摸著下巴,突然卻察覺到有視線落在了自己的臉上。
他順著視線看了過去,就只見皇帝面色古怪,而旁邊的朱瑩則是在那偷笑,他就知道,皇帝定然是對陸三郎的舉動又好氣又好笑。
朕是讓你們師生給朕甄別一下這些應召而來的人才,不是讓你們出風頭!
陸三郎此時此刻確實風頭十足,見葉孟秋不得不在前五問之後跳著提問,他卻依舊答得從容自若,直到那圓臉少年滿臉鬱郁地住了嘴,他這才神氣活現地呵呵一笑。
「今人勝古,不足為奇,而今人若是不如古,那才是奇恥大辱!因為我們吃得比古人好,穿得也比古人好,要是研究出來的東西卻還不如古人,那豈不是對不住我們現在這好日子?」
「至於異邦小國的算經值不值得學……誰不知道我師祖葛老太師當年最反感那些阿拉伯數字?就算太祖皇帝開始推行,也在全天下用了這麼多年,算得上是深入人心,可他老人家最初一直都不願使用,可一旦發現那些符號系統有助計算,他就立刻想都不想地用了!」
「葛祖師不但用了,古今通集庫中那些元書,那些被人束之高閣,據說是元時色目人從異邦算經中翻譯出來,結果卻從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