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食住行,天下百姓誰都離不開的四件大事,只有解決了這四件事,天下才算是真正的富足。」
「而這樣的富足,離不開能選出優良種子進行推廣的能吏,離不開能改造農具,使之更具效率的匠人,離不開能傳播先進紡織技術的巧婦,離不開能建造華屋美廈,舟船大車的巧匠。若非如此,太祖皇帝即位之初,又怎會把衣食住行四個字懸掛在奉天殿屏風上?」
「說回到行,秦時的軌道,曾經讓秦朝能夠用最快的速度將兵力以及物資部署到天下各處,而秦直道直到現在還是陝西一條有名的路。而那時候天下之所以能立郡縣,而不是分封諸侯,何嘗不是因為這便利的交通,把天下漸漸合為一體,政令上通下達更加順暢?」
「眼下這小船,看來不過是不值一提的小小玩器,但就如同任何外敵入侵,首先都要確保路途一樣,又怎能武斷地覺得,那些海外異邦小國,不會像這條船一樣,給自己的船插上翅膀,飛過那看似天塹的茫茫大海?現在不能,不代表今後也不能!」
「一夫當關的雄關,並不能完全阻隔外敵,歷史上已經有了太多太多雄關被攻破的例子。大河也不能完全攔阻北寇的鐵蹄,因為大河也會有封凍的一天,成千上萬的鐵蹄踏破冰面,那種情景已經發生過不止一次。」
「也許有一天,鋼鐵巨艦能夠航行在茫茫大海,鋼鐵所制的載人鳥兒能夠航行於天際。從前要走一個月甚至幾個月的路途,屆時只需要一兩個時辰。如若此等技術掌握在我朝之手,那自然是立於不敗之地,但若是被別人掌握在手,安知不會是巨大的威脅?」
「小國寡民,乍一看固然不足為道,但看看剛剛的球儀和地圖,這天下尚有廣袤的土地,如若異邦之王有開疆拓土的雄心,不局限於在陸上開疆拓土,而是把目光投注在海外。」
「然後用高額的懸賞,激勵那些在本國找不到生計的浮民,又或者不能出頭的毛頭小子,那麼會不會有人為了牟利鋌而走險,出海探險,尋找新的大陸?而一旦發現了肥沃的土地,後續而來的就是堅船利炮武裝到極致的一窩馬蜂,那麼,十年二十年,百八十年呢?」
「想當初箕子身為殷商後裔,都尚且能夠在朝鮮立國,儼然一國之主,此後國祚雖為人竊取,但高句麗也曾經是隋唐的邊疆大患。那些西方的異邦人雖窮困,可一旦貪婪的他們放眼宇內,蠶食那些無人的國土,拚命繁殖人口,那麼又是個什麼結果?」
「漢和匈奴必有一戰,唐和突厥必有一戰,只因寰宇之內,容不下兩個大國!而宋和契丹相安無事多年,卻不是一個特例,因為兩國都絕了進取之心,於是最終相繼滅國,社稷不存!國之興衰,就猶如逆水行舟,如無動力,不進則退!」
當張壽說到最後四個字時,一直都在竭力讓自己顯得平靜無波的三皇子,面上終於露出了激動的潮紅。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忍住了開口稱讚附和的衝動,目光卻看向了一旁的父皇。
就只見父皇看似若無其事的安坐於寶座上,但雙手手指卻在無意識地輕輕搓動,分明是不但聽進去了,而且還在沉吟考慮。至於是不是激賞,三皇子看不出來,可他卻覺得,自己之所以喜歡張壽這個老師,就是因為人能夠看得很遠。
經史典籍中的聖人之言固然值得學習,但人不能老是在看過去,更需要放眼看未來。
世界這麼大,興衰存亡之談,為什麼總是放在那些過往的小國身上,不能遍及宇內?
天朝即便是處天下之中,年年萬邦來朝,可那所謂的萬邦,很多都只不過是據有一個小島的蠻荒小國,遠來一趟不過是為了討些賞賜,太祖皇帝的時候就對此嗤之以鼻。
張壽剛剛講述的,是在地圖上同樣看似小國的一些西方國家,可聽孔大學士的口氣,分明是把這些國家和那些南方茫茫大海上的島國混為一談,而張壽對此卻不以為然。
同樣是小國,為什麼那些西方的國家,和南洋那些小國似乎就截然不同?是更具野心嗎?
三皇子的心裡轉過了一大堆各式各樣的念頭,但很快就被驚醒了過來。因為在大殿中這片刻的沉寂過後,突然響起了掌聲。那掌聲最初顯得很突兀,可隨著有人加入,一個人、兩個人、三個人……十數人,漸漸就匯聚成了一股不可忽視的洪流。
他循聲望去,看到的是老懷大慰的葛雍以及齊景山褚瑛,看到的是陸三郎和張琛等人,看到的是微微頷首的朱涇和朱廷芳以及朱二父子,看到的是神采飛揚的朱瑩和一群姑娘們,看到的是正激動不已的四皇子,以及輕輕撫掌,彷彿只是象徵性表示讚賞的太后。
雖然這些人在大殿中佔據不了絕對多數,遠不如那一次張壽在國子監講學時的反應,但三皇子還是一下子高興了起來。
老師在這個世上並不是一個人踉蹌獨行,有很多人支持他的!當然,這也包括……
三皇子眉飛色舞,隨即毫不猶豫地加入了撫掌的行列。而看到他的加入,孔大學士原本就陰沉的臉色頓時變得更加嚴霜密布。可他更加驚怒的是,吳閣老竟然也在那笑眯眯地拍著巴掌,在一群高官當中顯得格外引人注目。
可他剛剛在肚子里罵了一聲馬屁精應聲蟲,卻聽到身邊又傳來了掌聲,再一看,那赫然是陸綰,是工部劉侍郎,是今日天子特召的前兵部侍郎劉志沅。
而除卻他們之外,竟然還有戶部陳尚書——張壽的某位同門師兄,刑部某位侍郎——齊景山的學生,就連一貫反對張壽最為激烈的都察院中,竟然也出現了幾個「反賊」!
那一刻,孔大學士想到的自然不會是大勢已去,而是張壽巧舌如簧,唬人無數,如今竟赫然大勢已成!果然,緊跟著他就只見皇帝竟然也舉起了手。
就在他以為皇帝也要撫掌讚賞的時候,陡然就聽到了一聲大喝:「張壽,就算你舌燦蓮花,卻也蓋不住你的身世不明,師承可疑!」
儘管曾經指望大皇子替自己分擔壓力,指望孔大學士這樣對張壽素來抱持警惕之心的高官大佬和人硬頂,但剛剛大皇子和孔大學士竟然被張壽凌厲反擊了回來,而張壽那一通話竟是得到了不少人的認同,二皇子終於不得不破釜沉舟了。
他也顧不得此時此刻有怎樣如刀的目光刺在自己臉上,這其中就包括自己的父皇,霍然起身,用盡全身力氣喊道:「你仗著自己和朱瑩,和永平同年同月同日生,散布謠言,混淆身世,圖謀不軌!」
「你號稱葛老太師門下關門弟子,實則另有師承,否則一個鄉野小子,你又怎可能懂得那麼多亂七八糟的奇器淫巧,你又怎有那招搖撞騙的本錢!」
「張壽,你是個騙子,你用花言巧語騙了朱瑩,騙了葛老太師,騙了你這些學生,騙了所有人!你不要榮華富貴,功名利祿,因為你所圖更大,你要的是這大明的天下江山!」
如果說之前二皇子和大皇子相繼發難,再加上孔大學士,只不過是稍稍把文華殿經筵這一塘子水給稍稍攪混了一點,那麼,此時二皇子這聲色俱厲的指斥,無疑則是往一塘子泥水當中插入了一根攪拌棒,隨即通電之後加到最大功率,剎那之間也不知道多少人被攪暈了。
就連皇帝本人,之前那種穩坐釣魚台笑看風雲似的淡定也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陰霾。雖然還沒到怒形於色的程度,但只要是熟悉他的人,都能看出來,這位天子是真怒了——只不過,這會兒真的沒幾個人發覺天子這臉色,因為人人都被二皇子這話給嚇了一跳。
雖然張壽和朱瑩以及永平公主的身世傳言,曾經在京城中流傳過一陣子,但很快就有言之鑿鑿從宮中傳出來的消息,道是張壽的生母張寡婦,在昔日的業王之亂中,救過裕妃和趙國夫人,於是才有張壽和朱瑩的那段婚約。
三個孩子幾乎同時落地,這樣的巧合確實能夠讓人浮想聯翩,可如今二皇子這樣當眾大放厥詞,原本已經被壓下來的疑問,自然而然又在不少人心中浮了起來。
然而,比所有人反應更快的,卻是此時此刻這文華殿中年紀最大的那個老者。就只見原本優哉游哉坐在那,笑眯眯地享受徒孫的伺候,看著關門弟子張壽在那言語如刀反擊別人的老太師葛雍,此時不但站了起來,而且竟是一腳踹翻了面前的高几。
這樣的動靜可比之前二皇子跳出來時大多了。這砰的一聲和接下來的杯盤落地咣當聲就如同驚雷,甚至把原本滿臉義憤填膺的二皇子驚得直接後退了一步。
而老當益壯的葛雍在踹翻高几,任由上頭原本皇帝特意招待他這個老師的瓜果翻了一地之後,就重重冷哼了一聲:「簡直荒謬!」
「我的弟子,我的學生,我知道他還是你知道他?我被人矇騙?我怎麼不知道!」
二皇子料想到有人會跳出來給張壽說話——到了這一步,他已經走出了最大的險招,早已不奢望什麼翻盤,唯一的期望就是把張壽這個死敵打入萬劫不復之地。
他已經如此落魄可憐,憑什麼對方卻不但春風得意平步青雲,還馬上就要迎娶佳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