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文華殿中一片寂靜。說寂靜也許不那麼準確,因為還有一個老者那慢條斯理的聲音在大殿中迴響,只不過底下的反應,那卻是從一張張茫然失神的臉就能夠看得出來。
天賦異稟的人屏蔽了五感,神遊天外;稍差一點的正在思量著自己衙門的公務;再差一點的在喃喃自語,試圖抵消葛雍的聲音;至於完全沒辦法屏蔽那貫耳魔音的可憐人們,那就沒辦法了,不得不硬著頭皮經歷一番葛氏算學的洗禮。
就連自認為小時候讀過一些葛氏算經,又或者是對數字頗有幾分敏感的朝廷官員,面對葛雍那聞所未聞的講學洗禮,卻也是生不如死。
而自認為從小就對算學毫無天賦的朱瑩,她竟是絲毫不在乎講課的是她平時口口聲聲最喜歡的葛爺爺,直接腦袋靠在德陽公主肩膀上,就這麼打起了瞌睡。然而,能和大小姐這樣肆無忌憚的人到底是少數,就連閣老尚書們,也不得苦捱忍耐。
不少人不知道是不是受虐太深,甚至因此對九章堂那些學生們生出了幾分高山仰止的感受。就這樣猶如天書的東西,竟然能聽得懂?竟然能學得進去?
只有如周祭酒和羅司業,那是曾經偷聽……旁聽過張壽講課,又經歷過那次國子監講學洗禮的人,這才表現鎮定。然而,所謂的鎮定,也就是對那些猶如天書的東西抵抗力強一點,看上去顯得淡然,又或者說超然一些。當葛雍結束他的長篇大論時,他們也同樣鬆了一口氣。
而同樣感覺自己活過來的,還有文華殿中的一大堆文武官員,官宦子弟和千金們。尤其是後頭那些年輕人,能夠被皇帝欽點參加第一天的經筵,他們原本都覺得是莫大的榮耀,可現在也不知道多少人在心中暗自叫苦。
葛雍和張壽師生兩人明顯是一脈相承的,葛雍說的東西就已經這麼令人昏昏欲睡了——而且在當今天子面前,他們偏偏還不能就這麼睡過去——那張壽回頭講學,他們豈不是還要遭受這樣一番折磨?
而且張壽這種年輕氣盛的人,應該會比葛雍更喜歡炫耀,到時候肯定故意把他們說得滿頭霧水!
就連素來敏而好學,不恥下問的朱廷芳,眼看葛雍講完,他也不由得輕輕揉了揉太陽穴。哪怕他對張壽這個准妹夫素來持保留態度,總感覺長得太好的人不那麼可信,尤其認定葛雍收人當關門弟子這一點實在是疑竇重重。可到了此時,他卻不得不承認一點。
他可以懷疑張壽的出身以及師承,但對方的天賦恐怕是真的打動了葛雍。要知道,就算是被人誇讚過目不忘,什麼都能融會貫通的他,也被葛雍嫌棄過算學天賦平平。就好比剛剛葛雍說的這些,他聽著一樣覺得懷疑人生。
側頭瞥了一眼不遠處那一道隔絕男女的紗簾,他不由得很好奇,從小除了學武,其他都是淺嘗輒止,又或者半途而廢的朱瑩,平日里和張壽是怎麼相處的。萬一張壽一時興起講那些複雜到極點的東西,朱瑩能聽得懂一星半點嗎?
要是朱瑩知道,自家大哥心中竟然在質疑自己和張壽的相處,那麼她一定會嗤之以鼻。張壽算學天賦好又怎麼樣,他可從來不會在她面前炫耀這個!張壽有的是算學之外的有趣話題,除卻她這種思路清奇的姑娘,別的女孩子根本就沒法和他並肩!
此時此刻,大小姐神奇地在葛雍講完的一剎那醒了過來,揉了揉眼睛不說,甚至還想伸個懶腰,最後是在太后的瞪視下,這才趕緊訕訕地停下了動作,但仍然打了個小小的呵欠。
對於她這樣憊懶的行徑,太后瞪了一眼也就作罷,隨即卻看了一眼旁邊的四皇子,含笑問道:「四郎,剛剛葛老太師講的,你能聽懂多少?」
四皇子見底下一大堆大小名媛一時都把目光投注到了他的身上,他便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說:「回稟祖母,孫兒……其實也只能聽懂一點皮毛。要說算學天賦,兒臣比三哥差遠啦,其實不只是天賦,孫兒定力和持久都不過平平,就是因為不想被三哥拋太遠,這才勉力支撐!」
「三哥肯定聽懂了很多!」
聽到四皇子這番話,太后不由得露出了一個笑容,當下招手讓這個孫子靠近些,繼而竟是伸手摩挲著人的後腦勺,一字一句地說:「你和三郎從小一塊長大,兄弟情深,這樣很好。你要記住,以後也要多多幫著你三哥這個太子,給其他兄弟姐妹做個榜樣。」
四皇子登時眉開眼笑。對於兩個哥哥,他是深惡痛絕,但對於其他姐姐妹妹,他也不過平平,但太后不是讓他好好和他們相處,而是讓他幫著三哥,還著重強調了三哥是太子,又讓他給兄弟姐妹做榜樣,這話實在是太讓他得意了。
當下他就想都不想地大聲答道:「祖母放心,孫兒一定做個好榜樣!」
此時葛雍被陸三郎攙扶著回到了原位,雖說老頭兒不用人攙扶,也能走得健步如飛,但他很享受這種在眾目睽睽之下被得意徒孫照顧的感覺,因而沒怎麼在乎其他動靜。
而之前在努力跟上葛雍出書進度的皇帝,以及一向刻苦用功的三皇子這個未來太子,此時尚在回味葛雍那番講學,都沒顧得上太后和四皇子的對話。
他們之外的文華殿中大多數人,尚處於一種剛剛擺脫魔音貫腦的渾渾噩噩狀態。於是,太后和四皇子的這番回答,竟然並不是人人都聽在耳中,可但凡聽到的,臉色就非常精彩了。尤其是那些認為太后對之前皇帝突然決意冊封太子心懷不滿的人,那更是如坐針氈。
都說繼皇帝皇后失和,於是皇帝苦求,太后方才不得不出面廢后,但一面固然照辦,一面卻也在實際上和皇帝鬧翻了……這簡直是荒謬!鬧翻了太后為何還如此維護皇帝和未來太子?誰那麼缺德,竟然引誘他們想歪了,在這種關鍵判斷上失誤,這簡直要人命的啊!
而對於好不容易才得到參加今日經筵機會的大皇子和二皇子,聽到太后如此一番話,赫然又驚又怒,卻還不敢流露出來。
他們這些年來橫行宮中內外,固然是仗著母親是皇后,可又何嘗不是因為太后一直都頗為維護中宮,厚待他們這一對嫡出的兄弟?可現在,太后先是親自下懿旨廢后,隨即又當眾嘉獎四皇子,直接點出了三皇子是太子!
東宮之事已經徹底塵埃落定,他們哪裡還有一絲一毫希望?
可在最初的絕望之後,兄弟倆就聽到了皇帝的聲音:「葛老太師這番講學,振聾發聵,朕深有啟發,只希望眾卿也能各有所得。只不過剛剛看諸位神色,只怕有所得的著實寥寥無幾。往日地方治臣,戶部計相,十三司主司,不都是將繁複的數字雜務,委之於下吏?」
「甚至有地方治臣上京述職的時候,連治下多少戶口,田畝多少,水利幾何,都說得磕磕巴巴,可在地方倒是留下了一個最新文事,詩酒風流的名聲,聽說離任時還能賺上縉紳們一把萬民傘!朕倒是想說本末倒置,可這竟是司空見慣,又或者說約定俗成!」
在這番擲地有聲的話之後,皇帝就淡淡地說:「今日是經筵,開講的又是葛老太師,你們是聽進去了,又或者根本就是在走神打瞌睡,朕也懶得追究,料想各位心中有數。接下來,國子博士兼東宮講讀張壽開講吧。」
直到這一刻,許多人方才突然意識到,剛剛葛雍是在這裡的,可張壽……人竟然並沒有在這文華殿中!
朱瑩見德陽公主和劉晴全都側頭看著自己,她就若無其事地說:「阿壽是事前做一些準備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反正皇上也由著他,我也很好奇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葯!」
別說其他人,就連和她素來交情不錯的劉晴都不相信,德陽公主這樣的老實人也不相信,永平公主這樣和她多年老對頭的更不相信。朱瑩和張壽沒成婚就公然成雙入對進進出出,絲毫不避諱人言,趙國公府也聽之任之,張壽有什麼安排,朱瑩會不知道?
只不過,既然撬不開朱瑩的嘴,她們也只能靜靜等著張壽登場揭開謎底。
然而,張壽的人她們還沒等到,卻等到了一個天大的……「驚喜」!就只見剛剛隔著男女兩邊的屏風狀紗簾,竟是被兩隊內侍上來,二話不說地搬開了!
雖說無論公主宗女,還是其他勛貴官宦千金們,都不是那種被人看到臉就羞憤欲死的性子,但這突如其來的一遭,還是讓她們不由得呆了一呆。
「太祖嘗言,男女授受不親固然不假,但孟子也嘗言,嫂溺,援之以手,權也。倒是千百年來一大堆曲解聖人的傢伙,比如什麼所謂的大戴禮記,畫蛇添足自以為是地加了一大堆七出之類的規矩。他既然驅除元虜,自然應該把這些陳腐的規矩砸一個粉碎。」
「從太祖初年開始,我朝官宦千金就未嘗戴面紗出門,行路也從來不用什麼路障圍障,虛耗人力物力,今日這文華殿上旁聽經筵,紗簾就更沒必要了!」
皇帝這一席聽似很有道理,實則卻很沒道理的話,頓時讓剛剛騷動的大殿復又平靜了下來。不平靜也沒辦法,那位太祖皇帝留下的驚世駭俗言語,多得根本數不過來,偏偏人還特意留了一本太祖皇帝語錄,印了幾千幾萬冊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