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成日里與朝廷高官們明爭暗鬥已久的楚寬相比,洪氏很清醒地明白,自己到底有幾斤幾兩。她在江西可以靠著替父親轉圜各方面的關係,又有豫章書院那些長輩照拂,於是如魚得水,可以利用父親的名義,不動聲色地幫助那些在雜科上有天賦的學生,但在京城……
無論是孝女還是才女,這些名聲對她的幫助都很少。反而因為父親洪山長之前上書要把她嫁給大皇子的陳情,整個京城對她的那些負面的議論更多,甚至多過對她容貌的品頭論足。這還要幸虧她並不是什麼美人,否則光是眾口鑠金就足以讓她寸步難行。
所以,楚寬到底打算利用她來謀劃什麼,利用她和誰打擂台,她並不關心,但她知道,一旦擔綱下三皇子老師的名聲,別說朝中一定會一片嘩然,就是民間的唾沫星子也能把她淹死。就算是她的父親,也不會為她覺得高興,只會覺得朝廷此舉實在是太過荒謬。
因而,她之前和楚寬那次見面時,特意問清楚了三皇子的性格、喜好,當得知三皇子很喜歡畫畫的時候,她就在心中打定主意。
可即便如此,剛剛三皇子竟然主動把話頭遞過來,她簡直覺得是意外的驚喜。
此時此刻,她既然將自己想說的話,都放在了這水墨四義之中說了出來,見滿堂皆靜,她就含笑說道:「未知三皇子覺得,妾身教授你水墨之藝,可還夠格嗎?」
三皇子臉上頓時露出了大大的笑容,欣然點頭道:「洪娘子蘭心蕙質,人品高潔,剛剛氣韻、格局、疏淺、藏勢這八個字更是畫龍點睛。要知道我學了水墨畫這麼久,卻一點都沒法入門,父皇老是和我說誰畫得好,可請了過來之後,卻發現畫得好不代表教得好。」
「我今天就回宮去和父皇說,請你教我畫畫。」說到這裡,他就看向永平公主,滿臉誠懇地問道,「不知道三姐可願意割愛,讓洪娘子教我畫畫嗎?也不是天天都過來教我,只要她兩三天來教我一次就行了。」
儘管岳山長和華四爺並不能真正算是一邊的,此時仍然情不自禁地交換了一個眼神,隨即彼此都從各自的眼神中看出了幾分欣賞和忌憚。
那欣賞和忌憚都並不是只對一個人的,而是對兩個人的。無論是三皇子的突然另闢蹊徑,還是洪氏的從容應對,那彷彿是事先排練過無數次的對答,實際上卻分明是各自的臨場發揮,都讓他們看在眼裡,驚在心裡,再不敢小覷了婦人和孩子。
至於他們如何看得出來……只看那位號稱京城第一才女永平公主的莫名驚詫就知道了!
永平公主確實非常驚詫,她完全沒想到,三皇子竟然會把話題突然扯到了畫畫上,洪氏竟然還應付裕如。這如果是事先商量好的也就罷了,可洪氏只見過一次太后,此後就再也不曾入宮,而宣布了東宮的消息後,三皇子今天還是第一次出宮。
兩人根本不可能碰面,又怎麼可能搭上線?而如果沒有,兩人卻能有這樣的默契!
從前三皇子信賴的是張壽,如今看來,日後加上一個洪氏也未必可知。這女人實在是心計太深,太懂得揣摩別人的心意了!她恐怕事先就知道,自己不可能成為三皇子名正言順的老師!
永平公主正進退兩難的時候,朱瑩卻笑吟吟地連連點頭道:「這還真是兩全其美的好主意。三皇子一向最喜歡畫畫,可那些畫師縱使自己筆法絕妙,卻往往不知道應該怎麼傳授他人,有洪娘子來做老師教畫畫,那自然最好了,兩三天一次,這也不耽誤功課。」
張壽頓時啞然失笑。他也懶得去想朱瑩這是單純不願意動腦子,還是根本就看出來了,於是揣著明白裝糊塗支持三皇子,乾脆也欣然贊成道:「三皇子既然好不容易找到了名師教導畫畫,那我可要說一聲恭喜了。」
原本就是心中忐忑卻佯作鎮定的三皇子,得到朱瑩和張壽的先後支持,這才終於如釋重負。他眼巴巴地看著永平公主,想要繼續懇求,卻又彷彿生怕觸怒了姐姐的表情,每一個人都看在眼裡。這下子,永平公主終於不得不給出回應。
雖然往日和這些兄弟姐妹全都並不親近,但三皇子和四皇子到底是什麼性格,她還是摸得準的。兩人固然也有自己的小算盤,但比起她那兩位不成器的兄長,卻到底可愛多了。
她又不可能成為未來太子的老師,她的侍讀去教人畫畫,她還擋路,傳出去別人豈不是還當她沒有容人雅量?於是,她就故作沒好氣地笑道:「太后給我特意挑選的侍讀,你也要來搶!幸好她不過是教你畫畫而已,若是教你經史文章,別人還以為是我挑唆的!」
她語帶雙關地說出了這麼一句話,這才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岳山長和華四爺:「我這三弟從小就極愛畫畫,洪娘子卻又是聞名遐邇的才女,所以我沒防著他今天陪著我來見人是假,想要拜師求教是真。二位既然今天親眼見證了,回頭若有人非議,可一定要幫忙澄清。」
華四爺立刻心領神會,當即不假思索地答應道:「公主放心,這是一樁美事,若是有人非議,那必定是包藏禍心!」
這一刻,換成岳山長有些後悔今天不該和華四爺同行,於是撞見方青了。如果只有他一個人在,此時或義正詞嚴地駁斥,或言辭委婉地勸告,或不動聲色地提醒……諫勸不成然後就立刻拂袖而去,至少還能設法把自己反對的消息散布出去,把自己摘出來。
可現在,華四爺搶先表態,永平公主又出言擠兌,他要是再拂袖而去,那就真的惡了三皇子這位未來太子了。
就算三皇子真的雅量高致,不放在心上,最記仇的天子也絕對會重重記上他一筆。
於是,他斟酌再三,終究還是忍不住勸道:「洪娘子畢竟是女子,教授三皇子是否有些不妥?更何況,因之前洪山長那道上書的緣故,一旦得知此事,屆時恐怕難免有人管不住自己這張嘴,於三皇子多有不利,於洪娘子的名聲也不好聽。」
聽了岳山長這話,張壽本待幫著說兩句話,可看到三皇子面色堅定,一副我意已決的表情,他就感覺自己用不著多事了。果然,下一刻,他就聽到三皇子開了口。
「三人成虎,曾參殺人,眾口鑠金……既然這麼多成語都是這個意思,那我就算為人處世再謹慎,也終究不可能沒人非議。」
這一次,滿臉坦然的三皇子輕輕吸了一口氣,一字一句地說:「我不可能討好所有人,我更沒必要討好所有人!」
「說得好!都說人言可畏,但只要你不在乎,別人還能拿你怎麼樣?」朱瑩此時笑得極為燦爛,甚至一把拉過三皇子後,就如同平常在宮裡那樣,親近地摸了摸他的腦袋,彷彿完全不在意這是未來的東宮太子,「要是讓皇上聽到你這霸氣的話,一定會很高興的!」
突然被這麼誇讚,三皇子反而有些靦腆了起來。他不安地瞅了一眼張壽,等到看見張壽竟然也笑眯眯地對他豎起了大拇指,他一時又驚又喜,當下也顧不得剛剛朱瑩摸頭那一幕讓他失去了東宮太子的形象,卻是咳嗽一聲道:「當然,這事兒我肯定得和三姐先回稟了父皇。」
瞄了一眼岳山長後,他就憨憨一笑道:「我資質愚鈍,從小喜歡畫畫,但一直都畫不好,卻還是喜歡。而自從在半山堂聽老師講過那些粗淺的算學之後,我很感興趣,所以在宮裡又和四弟一塊纏著父皇講葛老太師的《算學新編》,最後才能考進九章堂。」
「父皇常說,幸好我喜歡的是畫畫和算學,不是別的,否則要是像他當年喜歡騎馬和練武那樣,一定會有人痛心疾首地說玩物喪志。可我覺得,騎馬和練武能夠強身健體,又怎麼能稱得上玩物喪志?」
「一個人的喜好只要能適當有度,又無害於人,別人就應該尊重,而不是一個勁地想辦法把他掰過來。那樣的人就算居心再好,也要敬而遠之,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
三皇子的這番話,永平公主沒想到,張壽也同樣沒想到,就連朱瑩也沒想到,一貫靦腆到顯得有些弱勢的三皇子,竟然也會把話說得這麼鏗鏘有力。
而岳山長更是從三皇子這番話里,品出了這位年少皇子那種非同小可的獨立意志,心裡不禁把對這位未來太子的評價又調高了一個等級。
至於華四爺,從表面上來看,他彷彿已經完全折服於未來東宮太子的氣勢——又或者說霸氣,竟是除了點頭就是點頭,除了附和就是附和。
「三皇子所言不錯,那些打著為你好旗號說三道四,指手畫腳的老頑固,確實是可惡至極,我從前初掌家業時,也碰到過不少這樣自以為是的長輩,最後全都被我送去養老了!」
「我之前就曾經和陸三公子談過,希望能夠將葛氏算經印上幾千幾萬冊,在江南之地的書坊甚至書院中推廣。不知道三皇子能否說動皇上,親自為葛老太師的這部宏圖巨著寫序?」
雖說從小就因為前頭有兩個哥哥而並不受宮裡人重視,但因為皇帝時常把他和四皇子帶在身邊,也算是頗為受寵,因此三皇子對於一般的奉承,那是早就有很強的抵抗力。
可是,華四爺這奉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