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壽來自一個被某些復古主義者痛心疾首地怒斥為禮崩樂壞的時代,因為一切上下尊卑都一度被打破,一切階級都曾經被打得粉碎,所以他可以講禮貌,但他不願意講禮教;他可以守道德,但他不願意守陳規。
故而他雖喜歡歷史,喜歡詩詞歌賦,認同漢服的華美,但他不喜歡樣樣都推崇復古。
要知道,他曾經是看到日韓劇公司和家族中那種森嚴的階級時,都會覺得膈應的人。對於某些學者鼓吹應該跪拜父母,應該重行冠禮等等對繁文縟節的推崇,他素來嗤之以鼻。這和當初清王朝覆滅之後,康有為那群遺老遺少鼓吹如不跪拜要膝蓋何用有什麼兩樣!
現如今置身於真正等級森嚴的大明,他那種不適應就別提了。所以,他分外感謝太祖皇帝橫掃六合一統八荒之後,把跪拜禮從常朝以及日常覲見和相見中掃除,只有大朝才有。
否則,皇宮裡絕對是他最不願意去的地方,沒有之一!
可如今,葛雍願意親自出面來幫他主持這一場相當於成人儀式的冠禮,被阿六從張園接過來的吳氏聽說之後,那更是簡直都要高興得喜極而泣了,太夫人雖說不置可否,但卻讓朱瑩去把那幾身預備給他在經筵上穿的行頭都拿出來,彷彿打算挑禮服,他能反對嗎?
哪怕對這種形式主義其實很不感冒,可他能辜負這些親朋長輩的一片苦心和好心嗎?毫無疑問,不能。於是,他只能無奈地看著葛雍和吳氏熱火朝天地商定良辰吉日,正賓和贊者的人選,都需要請哪些人觀禮。如果不是朱瑩沒去拿東西卻溜到他身邊,他都簡直坐不住了。
見朱瑩一臉我真的很同情你的促狹表情,他不由恨得牙痒痒的,壓低了聲音調侃道:「瑩瑩,你別高興得太早,我這冠禮固然逃不掉,你這及笄禮也少不了吧?」
呆了一呆之後,朱瑩卻差點沒笑出聲來,當下就湊到了張壽耳邊嘿嘿笑了一聲:「阿壽你這就不知道了吧?女孩子的及笄禮大多不是單獨辦的,出嫁的時候會簡單地加簪及笄,才不會像你這樣辦得轟轟烈烈。」
「而且,你不知道,儀制上品官的冠禮,從前其實更多的都是品官之子的冠禮。本朝以來,還沒有像你這樣當到五品官,甚至連學生都一大堆了,自己卻還沒真正行冠禮的舊例!」
這一次朱瑩稍稍把聲音提高了一些,見正商議得熱火朝天的葛雍和吳氏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她這才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再說,加冠第二加,加的就是進賢冠吧?阿壽你如今已經是五品官了,朝服裡頭便有進賢冠,而且還是三梁冠,如今正式再行一次冠禮,你從前在大朝會上穿戴的是什麼?在那四位山長齊集京城,那麼多士子也匯聚京城等著明年會試的時候,這事要是傳揚出去……」
還不等朱瑩這洋洋洒洒一大篇話說完,葛雍就當機立斷地說:「瑩瑩說得沒錯,張壽早就戴冠了!冠禮這要是真的大張旗鼓辦,傳揚出去張壽會被人笑話!」
吳氏也被朱瑩這話說得悚然動容,可她到底見識少,此時不禁訥訥難言。
而剛剛看著葛雍和吳氏熱議的太夫人,這時候方才咳嗽了一聲:「雖說太祖皇帝一統天下,復漢唐衣冠,也曾經按照禮部所請恢複古禮,冠禮的儀制也曾經公諸於天下,但他自己對於這些古禮便是興趣缺缺,所以這些年別說民間,文武之家的冠禮也大多是虛應故事。」
「或是簡化一下那繁複的儀制,或是父親走過場親自在家廟中給兒子加冠,勉勵幾句就算完,或是乾脆就不來這一套,直接到歲數就給兒孫束髮加冠了事。張壽這邊都已經是五品官了,不如就對外說,從前葛老太師就已經在村裡那翠筠間中,親自為他加過冠了,如何?」
張壽見葛雍滿臉無可奈何的樣子,他感激地瞅了一眼給自己省卻一個大麻煩,這會兒正笑得燦爛的朱瑩,連忙站起身走到葛雍面前,深深作了一揖:「老師,雖說你其實沒有親自為我加冠,但很多做人做事的道理卻是言傳身教,實質上卻等同於為我加冠行了長發禮。」
「誰不知道,我能有今天,都是因為老師慧眼識珠,簡拔我於鄉野之中?」
「臭小子,拍馬屁倒是拍得不錯!」
葛雍沒好氣地一把扶起了張壽,隨即就輕哼道:「我還不知道你?怕麻煩,想偷懶才是真的吧?哼,不過一場冠禮確實冗長,你撐得住,我老人家還未必撐得住!你有本事怕麻煩怕到連婚禮都不辦,我這老頭子才服了你!」
嘴上這麼說,葛雍瞥了一眼剛剛真正出手攪和了他全盤謀劃的朱瑩——可對於這個笑嘻嘻的小丫頭,他卻也惱怒不起來,因為朱瑩的提醒,他確實避免了回頭這一時興起卻成了別人口中的笑話。冠禮沒行,人卻早就當官戴進賢冠了,這算什麼?
因此,惱火地損了張壽兩句之後,他到底還是坐了回去,隨即不緊不慢地說:「既如此,那表字也就不用到你冠禮的時候再給了,走吧,去你張園的家廟。」
朱瑩眼神一閃,自然心痒痒得就想第一個知道,看到葛雍一把拽了張壽往外走,她趕忙想要追上去,結果卻被葛雍伸出一隻手給攔住了。
她還想再爭取一下,卻只見葛雍旁邊的張壽也對她搖了搖頭:「瑩瑩,總之多虧你剛剛想得周全,否則說不定會貽笑大方。放心,回頭我讓阿六再跑一趟,保證第一個告訴你。」
朱瑩這才怏怏止步,一回頭見吳氏竟然沒跟上去,她不禁有些訝異。可她才好奇地問了一句,吳氏就笑道:「這事兒是該葛老太師在阿壽的父母面前告知,我就先不過去了。婚事十一月辦,我要和太夫人好好商量商量,雖說之前一直都在做各種準備,但我心裡沒底。」
太夫人雖說早已經了解了吳氏的性子,但還是怕她自恃身為養母,非要從頭管到底,如今見她如此坦誠且周到,自然欣慰得很,少不得就把還要涎著臉在這旁聽婚禮議程的朱瑩給攆了走。這還不算,她還把身邊得力的江媽媽給派到了外頭嚴防死守,杜絕朱瑩偷聽。
張壽卻不知道自己剛一走,朱瑩就被太夫人攆出了慶安堂。當他從趙國公府出來,登上了葛雍的馬車之後,隨著馬車平穩起行,他就聽到葛雍突然嘆了一口氣。
「要不是因為皇上昨兒個突然找我問三皇子這年紀能不能加冠,我也不會想起你好像還沒行過冠禮。結果,幸虧小瑩瑩提醒,不然我這個號稱飽讀詩書的老頭子,那就丟醜了。」
張壽完全沒聽到後面半截,他的思路完全被葛雍前面半截話給帶過去了。
皇帝打算給三皇子行冠禮?可三皇子人才多大?等明年過年勉強算是十歲吧,而按照十足的歲數來看,三皇子似乎才八歲多?八歲多的孩子學平面幾何,他之前那不叫揠苗助長,叫摧殘幼苗吧?四皇子比三皇子還小半歲,人跟不上真的不奇怪,跟得上才是天才……
張壽心裡一下子轉過了一大堆念頭,直到猛然聽見一聲響亮的咳嗽,他抬頭一看葛雍板著臉瞪著他,他就知道自己的走神沒能瞞過老師,當下只能幹笑道:「我只是在想三皇子的年紀……這麼突然給他加冠,朝中內外就都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沒錯,這就是一個宣告。」
葛雍點了點頭,隨即看向了車前方:「你不用擔心,前頭的車夫耳聾口啞,什麼都聽不見,我今天帶出來的護衛亦然。全都是當年宮中跟過睿宗皇帝的人,他們是聾啞孤兒,而且不是還有阿六嗎?我今天對你說,是想問你,你有沒有想過將來和我一樣,也做一做帝師?」
「……」
張壽很想把今天在清寧宮皇帝那番話和盤托出,然後再問一問老師的意見,然而別說他已經在太后面前承諾三緘其口,就算沒有,這種事也不能隨便外泄。而葛雍此時問他的話,也很顯然不是外泄禁中語,而很有可能是受皇帝之命來問他的。
於是,在最初那極其無奈的沉默之後,他才聲音乾澀地說:「何至於此?」
「你問我何至於此,我只能回答你,我也不知道。」葛雍煩惱地揉了揉太陽穴,隨即低聲說道,「也許,在召集那幾位山長齊聚京城,皇上要選的就不是皇子師,而是未來的帝師。當然,皇上只有我這一個老師,這次卻不一定。一位兩位三位甚至更多都有可能。」
「從古至今,當過帝師的人很多,留下名頭的卻少,有好下場的更少。」
葛雍作為帝師,卻毫不諱言古往今來帝師的下場:「縱使宋時王荊公那麼大的名頭,神宗對他也算是一度言聽計從,可兩度拜相,兩度罷相,最後那結局卻也僅僅是沒有在元人編撰的宋史上落入奸臣傳而已。至於其他的,周公霍光,哪個沒當過實質上的帝師?」
張壽並不奇怪葛雍會舉出最後那兩個例子,恐怕這位老師當年在給少年天子當帝師的時候,沒少經受相應的壓力。而他自己心裡想到的,卻是在另一段時空中大名鼎鼎的張居正。
那位年幼的神宗皇帝曾經口口聲聲尊奉過的「張先生」,死後的下場何其慘烈?
而葛雍注意到張壽那情緒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