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群賢會 第五百三十章 差役亦法吏

洪山長並不知道對面那位他完全瞧不起的快班捕頭已經把他全家一塊問候了一遍。他只知道,自己此時滿心都是憤怒,因為他覺得,張壽這根本就談不上講學的亂七八糟東西竟然比自己嚴肅而認真的講學更受歡迎,這完全是如今國子監和世間學風日下的緣故。

然而,他雖說性格古板,被老師和女兒全都認為出了豫章書院就容易得罪人,但卻還至少知道這股火氣如果撒到周祭酒和羅司業的頭上,那就真的是四面樹敵了,因此,他只能沖著自己完全瞧不起的區區差役發火。

反正作為被皇帝召入京城的大儒,他根本無需把那些差役皂隸之流賤役放在眼裡!

然而,周祭酒和羅司業還沒來得及接話茬,洪山長就聽到背後傳來了一個聲音:「洪山長此言荒謬,皂隸差役乃是賤役這一說法,從我朝太祖皇帝開國之後,就不存在了!」

見洪山長倏然轉頭眉頭倒豎地怒瞪自己,張壽卻臉色紋絲不動地走上前,對林老虎笑了笑後就淡淡地說:「衙門的三班差役都是做什麼的?快班的捕快負責追緝觸犯律法的罪徒,皂班的皂隸負責在公堂上站班,行使笞刑杖刑,而壯班的民壯,則是維持街頭治安,若有必要的時候,需要在危急時刻保護民眾。」

「雖然說時至今日,是有人掛著羊頭賣狗肉,魚肉鄉里,苛待百姓,但太祖皇帝的初衷,三班差役是大明律的實際執行者,代表的是律法的森嚴,因而如今大家貶稱的黑狗皮,在太祖年間,那一身卻是律法的代名詞。若是一般市井小民認為他們是賤役,情有可原,但是……」

「洪山長你身為飽學鴻儒,莫非卻不知道當初太祖皇帝的一片苦心嗎?他在誥敕之中,曾經幾次三番強調,三班差役是法吏,不是賤役!」

見洪山長一張臉已然變得鐵青,張壽突然伸手指著林老虎,一字一句地說:「而你剛剛指斥是賤役之流的順天府衙快班林捕頭,他子承父業,做這捕快已經有三十年,什麼飛賊大盜,但凡到了京城,在他手底下不知道折了多少!」

「你以為老虎二字是他的真名嗎?那是因為人們稱讚他嫉惡如仇,捕惡如虎,所以才送了他老虎二字作為尊稱!法吏以律法為準繩,將一切作姦犯科的惡徒繩之以法,即便不如為人師者能夠為人傳道受業解惑,卻也不該受到歧視!」

「從古至今,多少大案要案都是壓在衙門差役身上,限期要破,為此限棍都是他們領,那點俸祿卻少到可憐,太祖皇帝正是為此真心實意地感慨過,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天下差役之所以能有那麼多不肖之輩,也是由此而來,於是方才銳意改變局面。」

「洪山長你乃是博覽群書的鴻儒,莫非不明白這些?是老而昏聵,還是故作不知?」

林老虎已經快被張壽說到眼淚都出來了。如果說從前他還覺得自從張壽來到京城,帶來的麻煩多多,那他現在就覺得,這麼一個通情達理的年輕俊傑,帶來的麻煩再多都值!

見洪山長簡直快氣瘋了,剛剛目瞪口呆看著張壽火力全開擠兌人的周祭酒終於反應了過來。他趕緊笑著打哈哈道:「好了好了,這才多大一點事……」

然而,這一次他仍然沒能把話說完,就被人打斷了。

說話的是不慌不忙的陸小胖子:「大司成此言差矣,這不是多大一點事……這是不可輕忽的大事!要是天下大儒都和洪山長這般,不把三班差役當成一回事,甚至蔑視他們,把法吏當成賤役,那豈不是不把太祖爺爺的一片苦心放在眼裡?」

「你們……你們……」

洪山長終於完全被氣瘋了。雖然當初見皇帝的時候已經被張壽氣過一次,但那一次好歹在場的人還不多,可此時在這大庭廣眾之下,四周圍還有尚未退場的監生和舉人!又羞又怒的他想要反駁,可平時都是拿著聖人經義責問人的他,此時難道把聖人經義拿來當武器,直斥太祖皇帝當年把差役當法吏,那根本就是純粹瞎胡鬧?

旁邊的肖山長和徐山長見洪山長一副就快氣炸的表情,忍不住對視了一眼——雖說太湖書院和華亭書院一向都是對手,但在此時此刻,兩個死對頭卻都覺得洪山長實在是太不中用了。自己非要逞口舌之利,如今被人擠兌得說不上話來,那至少還有最後一招絕戶計吧?

吵不過就裝暈!

張壽好歹比你年輕這麼多,傳揚出去不知敬老尊賢,把長者當場氣暈了過去,你那些出自豫章書院的學生也就能順理成章地介入了,不是嗎?

想歸這麼想,兩位幾乎聯袂而來的山長卻沒有一個打算提醒洪山長的——大家是競爭對手,洪山長甚至還嘩眾取寵地要把女兒嫁給大皇子,他們看人笑話不好嗎?

然而,到底還是有貌似厚道的人,眼見周祭酒這位國子監大司成親自出來當和事佬,都被陸三郎給軟釘子碰了回去,岳山長卻上前去一把攔住了似乎還要爭到底的洪山長。

「國子監學府重地,往日都是閑人免入的,洪山長肯定也是看到公門中人,一時激急怒失口而已。張博士,你說的太祖訓示固然有理,但你也應該給長者留幾分面子,得饒人處且饒人。你看,你這榜樣放在那,你家首席大弟子竟是也咄咄逼人了。」

岳山長這話綿里藏針,張壽自然聽出了人既咬定了洪山長是失口說錯了話,卻又暗指他咄咄逼人,陸三郎這個當學生的更咄咄逼人。

然而,反正洪山長上次都在皇帝面前當面罵他巧言令色了,他此時借著林老虎這一茬發作,卻也理直氣壯。因此,看到小胖子眼睛一瞪就要反擊,他也伸手攔住了自家首席大弟子。

雖然這稱號是岳山長封的……

「好教岳山長得知,這不是咄咄逼人,這是真理不辯不明。最重要的是,順天府衙這些公門中人,不是我憑自己面子請來的,也不是大司成少司成以國子監祭酒和司業的身份請來的,而是皇上御旨,讓他們維持秩序。」

「他們從三天前得到這樣一個緊急任務,就開始緊鑼密鼓地準備,劃定區域,製作號牌,只為了萬無一失。今天數千人聚集於此,許多人甚至還是第一次來國子監,不熟悉此地建築和出入路線,若無人維持,一旦因為人多而發生踩踏,責任誰來擔負,是洪山長你,還是誰?」

「每年上元燈節,各大衙門的差役全都會到街頭維持秩序,就是這個道理!很多臟活累活,就是靠這些你們瞧不起,看不上的黑衣差役去做的!既享受了他們帶來的便利,卻又當面瞧不起人家,難道這就是賢達之道?」

張壽此時寸步不讓地看著岳山長,見洪山長面紅脖子粗,看自己的眼神那簡直是氣急敗壞到要把他吞下去,他卻怡然不懼,反而還嘿然一笑。

「仁義禮智信,洪山長你甘於清貧,品行操守確實無可挑剔,但天下有很多單單靠品行操守做不到的事,須知術業有專攻,有些事情不是只靠上下嘴皮子一動就能做好。」

「你……狂妄!」洪山長氣得只迸出了這兩個字,隨即就越過了岳山長的阻攔,卻也沒有再和張壽相爭,而是火冒三丈地拂袖而去。他雖說固執到頑固不化,但卻也不是蠢人,這時候再留下來和張壽爭執不休,讓其他人看笑話嗎?

洪山長這一走,和周祭酒一樣沒做成和事佬的岳山長用有些莫名的目光掃了一眼張壽,隨即若無其事地對周祭酒和羅司業拱了拱手,又對另兩位山長頷首告辭,卻沒和張壽打招呼就揚長而去。他本來就因為方青的事對張壽有芥蒂,此時自然懶得維持那溫文君子的形象了。

這兩人先後離開,肖山長看戲看夠,這才咳嗽一聲道:「今日張博士這講學別開生面,我真是大開眼界。不過,洪山長這器量可不怎麼樣,你日後可千萬多加小心。」

他說著就呵呵一笑,對周祭酒羅司業和張壽陸三郎一視同仁地頷首為禮,竟是也揚長而去了。他這一走,徐山長卻是低調地客套了兩句,絕口不提剛剛那一幕,就彷彿這事兒壓根沒發生過,輕飄飄不帶走一絲雲彩地走了……

直到四位山長走得乾乾淨淨,周祭酒方才如夢初醒,一時怒瞪張壽,滿心氣不打一處來。

還是羅司業意識到張壽剛剛那話完全站在了大義的立場上,當下趕緊拉住了周祭酒,語重心長地對張壽說教了兩句防人之心不可無之類假大空的話,隨即就趕緊拖了頂頭大上司走人,一面走,他還一面語重心長地規勸起了周祭酒。

畢竟,國子監司業擢升祭酒這種事幾乎從來沒發生過,但國子博士突然擢升司業這種事卻發生過。更何況他的品級如今和張壽相差無幾,安知皇帝不會因為一時偏愛而罔顧輿論?

從這一點來說,他其實是對張壽最忌憚的人,比洪山長他們都要更甚!

而這些人一走,剛剛周遭看熱鬧的幾個國子博士自然都溜之大吉,而還沒走的讀書人們沒熱鬧可看了,也就三三兩兩地散去。鑒於適才被擠兌的人是講學又臭又長不受歡迎的洪山長,大多數人都在心裡拍手叫好。至於那些板正剛直,覺得張壽沒風度的人……

大多也因為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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