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能熟記四書,通曉五經,但張壽對這些東西的了解,和他對史書的了解差遠了——史書他是帶著自己的思考去看的,所以看得津津有味,至於這四書五經嘛,雖說因為天賦異稟也能把每一字每一句爛熟於心,他的理解可就差多了。
而對於形而上學的東西,那就更對不住了,他的理解要多糟糕就有多糟糕。就比如他大學中學得最糟糕,成績最糟糕的一門課就是某哲學,沒有之一……當然,因為那是閉卷,還完全找不到法子作弊!
因此,當洪山長開始認真地講述自己在理學之道的進一步認識時,張壽就貨真價實地有些懵圈了。
他面露微笑地坐在那裡,看似非常認真地在聽洪山長講學,其實那腦海中卻是在想,今天晚飯吃什麼,不知道早晨吩咐劉嬸親自去買的羊肉是否腥膻味重,回頭把羊排拿去紅燒之外,是不是還要做點白切羊肉,那碗羊雜湯里是不是也要多放點辣椒……
然而,今天也特意跑過來,和吳氏兩人佔據了一旁偌大一個廣業堂,還讓李媽媽這位祖母身邊的得意僕婦在外放風的朱瑩,卻不知道張壽這是在神遊天外。她幾次三番探頭張望,等發現張壽依舊氣定神閑地在含笑傾聽,她就忍不住埋怨了起來。
「阿壽還真是好坐性,要我的話,早就耐不住性子要找借口走了!」
吳氏今天被朱瑩悄悄帶到這裡,准婆媳兩人作為家屬進了這國子監,她原本以為總還有其他家裡的女眷來此聽講,可沒想到只有她們倆,這心底難免就有些惴惴然。
此時她雖說看不大清那率性堂中講課的人,但勝在好歹能聽到一些聲音,心下總算漸漸安定了一些。
因此哪怕洪山長講的她同樣有聽沒有懂,但她的耐性卻比朱瑩要強多了,當下就笑著安慰道:「畢竟這講的是學問,我們不懂,下頭的人必定懂。阿壽從小就喜歡讀書,之前身體漸好的那幾年,老劉頭但凡進京,他就常叫人買書回家,他懂得多,肯定覺著聽得大有收穫。」
「那可未必。」朱瑩平日對吳氏頗為親近,一般也不會駁回她的話,可此時卻有些不服氣地說,「吳姨你真的別把這些所謂的大儒名士嚇倒了,他們一講就是長篇大論一大堆,可常常還聽不出什麼意義,你看看下頭這些傢伙是什麼表情?」
朱瑩不由分說把吳氏給拉了過來,隨即指了指下頭那些監生和舉人,甚至犀利地指出哪一區哪一個正在裝樣子。
而吳氏一個一個看過去,發現果然如此,頓時為之愕然。她一直因為小時候沒有讀書的機會,如今不過略認識一些字,所以對讀書人總有一種天然的敬畏。
所以對於張壽的父親,那位死去多年的張秀才,她至今都很崇敬。對於同樣識文斷字,還給她脫了盲的張寡婦,她亦是感激非常。就連家裡寄住的那兩位被張壽說成無關緊要的舉人,她也暗中命人好好招待。
她最怕的就是張壽這麼年輕就進國子監,結果卻因為年少被小覷——每每想起她就後悔當年自己為了張壽身體糟糕,把趙國公府派來的先生給攆走了,於是硬生生耽誤了最好的讀書時光。若不是後來張壽自己好學,甚至可以說是天賦異稟,她如今就是後悔都來不及。
所以,眼下發現,讀書人原來也會這樣偷懶耍滑,她忍不住心情複雜地說:「我還以為能考上舉人,能在國子監讀書的監生,總該是勤勤懇懇,不敢稍有懈怠的。」
「呵呵,」朱瑩不屑地輕哼一聲道,「吳姨你想多了,舉人當中有人是有真才實學,卻也有人只是正好蒙對了考題,又或者文章對了考官的胃口,於是走了狗屎運。國子監的監生那就更不用說了,就算是號稱六堂之首的率性堂,也有熬資格上來的老油子。」
「再說,這些監生油滑得不得了,從前他們的老師在上頭講,他們都敢在下頭打瞌睡甚至走神,更何況這會兒講學的這洪老頭盡在那講虛的?你別太把讀書人當回事了,就算那些認真聽講的人,多半也都是裝的!哪像阿壽這樣的赤誠君子,真的在那好好聽。」
吳氏一聽到朱瑩誇獎張壽,那就立刻就忘了責難這些讀書人不專心,完全變成了喜聽別人讚揚兒子的慈母。當下她一面看張壽那怡然自得的樣子,一面點頭附和道:「阿壽從小就是這樣凡事認真,他這風儀氣度全都最像娘子了。」
如果張壽知道,自己這假裝認真聽講的演技竟然博得了吳氏和朱瑩這對準婆媳的一致稱讚,他一定會哭笑不得。然而,不只是躲在廣業堂中看熱鬧的那兩位,就連他身邊的陸三郎,在打了不知道第幾個呵欠,卻依舊沒等到洪山長的結束詞。
陸三郎在剛開講沒多久之後就特意和繩愆廳的徐黑逹換了個位子。而因為他這一帶頭,九章堂今天過來的其他學生有樣學樣,一個個都小心翼翼地提出和徐黑逹換位子,而人每次都爽快答應了要求。於是,繩愆廳的這位黑臉監丞一次又一次挪動座位,竟坐到最邊上去了。
之前為了表現齋長氣度坐在邊上的紀九,怎麼換位子旁邊也有個黑臉監丞,索性不換了。
陸三郎卻不會想自己這個前輩給人帶了個壞頭,忍了又忍,他終於耐不住也低聲問道:「小先生,這老傢伙到底有完沒完啊?真虧你能聽得進去!還是張琛他們聰明,借著調查那樁詭異的竊案和縱火案,竟然一個都沒來!」
張壽一動不動,連眼睛都沒眨一下:「張琛他們有正事,那就不用勉強了。至於聽講,你太心浮氣躁了,保持平常心,自然能聽得進去。」
廢話,從前更無聊的課他也就這麼神遊天外熬過來了,如今不過是聽人講半個多小時的廢話講座而已,小意思!
不但如此,他這走神的同時卻還能聽到周遭動靜,絲毫不虞被人查知端倪。可下一刻,他就聽到一旁素來最與人為善的三皇子也忍不住咕噥了一句。
「可洪山長講的這些也太雲里霧裡了。」
讓這點大的孩子來聽哲學,確實太勉強了。張壽心裡這麼想著,卻壓根沒覺著,之前讓這麼小的孩子去和一群等人一塊學數學,那同樣是揠苗助長——如果說陸三郎確實是個在數學和商業上頗有天賦的天才,那麼小豆丁似的三皇子就更加是個天才。
因而,他微微側頭靠近三皇子,輕聲笑道:「鄭鎔,數理化是很重要,但文史哲也同樣重要,不可偏廢。」
知道這數理化文史哲的稱謂,三皇子一定會摸不著頭腦,因此這麼一句非常籠統的教訓之後,他低聲說道:「不要皺眉,不要茫然,更不要搖頭,因為這會讓一直在觀察你的人心生不滿和輕視。不管是否能聽懂,都要努力傾聽……至少要讓自己顯得在努力傾聽。」
陸三郎豎起耳朵聽張壽對三皇子的訓誡,聽到前頭時他不禁暗自點頭,心想張壽果然抓到了重點,可聽到最後那非常輕微的一句時,他卻差點就被嗆到咳嗽了。
敢情張壽只是在裝嗎?可他剛剛這麼想時,卻發現張壽嘴唇嚅動,竟是根據洪山長講的東西,隨口引申出一些很簡單的名詞解釋,講給三皇子聽。他最初只是偷聽,可不知不覺就把台上的洪山長完全拋在了腦後,認認真真地聽起了張壽這番註解。
張壽對哲學確實不那麼感興趣,但他對文史卻還是頗有底子的,此時也就順帶給三皇子講講,北宋到南宋,一堆的理學家對於理字是什麼解釋,存天理滅人慾到底是怎麼回事,而理字和數理之中的真理又有什麼區別……
所幸張壽四周圍都是九章堂的學生,而且不耐煩聽洪山長這長篇大論的佔了大多數,因此即便發現張壽正在對三皇子灌輸一些微妙的東西,此時和陸三郎一樣豎起耳朵偷聽的人,遠遠多過聽洪山長講學的人。
而在洪山長看來,自己精心準備的講學不但沒有收到應有的效果,而且下頭從監生到舉人,竟然有眾多人在那昏昏欲睡,他不禁又是痛心,又是失望。如果這是在豫章書院,他早就疾言厲色呵斥上去了,可如今想要開罵,他卻不禁想起了恩師老山長的殷殷囑咐。
「到了京城,多想想克己復禮,萬不可急躁,更不可暴躁……」
於是,帶著深深的憤懣和不滿,洪山長終於走下了講台,而與之對應的掌聲倒是挺熱烈了,這也是他唯一還算欣慰的東西。他卻不知道,某個嘴賤的舉人已經在背後說起了風涼話。
「他要是知道,大夥這鼓掌不是因為他講得好,而是感謝他終於講完了,不知道會不會背過氣去!他還不如把四書五經拿出來講一講,也比這些東西要有意思得多。理學……呵呵,兩宋那麼多理學家,我們廣東也有過講學水平比他高得多的,幹嘛要聽他說?」
方青雖說和宋舉人一貫是冤家死對頭,但對比自家老師岳山長和剛剛這洪山長,他也忍不住說道:「確實講得太古板……不,應該說太刻板了。要知道,皇上此次召幾位山長進京,據說是要推廣諸科,百花齊放,他卻反而鼓吹理字,這未免不合聖意。」
一旁的老舉人聽到方青這麼說,他不禁眼睛一亮,趁著第三位肖山長還沒有開始講,他立刻追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