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四皇子或三皇子回宮,更不用他們兄弟倆親自告狀,九章堂里的這一幕,就在第一時間傳到了皇帝耳中。無論是四皇子的委屈和眼淚,三皇子的挺身而出以及假責問真幫忙,張壽和其他學生的反應,所有細節一個不少,同時也沒有任何添油加醋。
而皇帝在得知兩個年幼的兒子被張壽這樣為難時,第一反應便是惱火地罵道:「這個張壽,他怎麼就老是揪著三郎和四郎不放呢!」
可罵過之後,他就屏退了那個來自司禮監的小宦官,自顧自地在屋子裡來回走了兩步,隨即突然側頭問乾清宮管事牌子柳楓道:「你說,張壽這是不是因為托瑩瑩入宮來和朕說的那件事始終沒能一錘定音,所以才又打算拿四郎當筏子,試圖聲東擊西?」
儘管因為四皇子無意之間出賣了他,柳楓那罪可是沒少受,差點就被皇帝攆出乾清宮去,但打擊報復的心理,他卻不大敢有,因為四皇子那是被皇帝當成小孩子看待的,只要不是原則性的錯誤全都會得到原諒。更何況,他和張壽也沒有什麼善緣,只想對人敬而遠之。
所以,他對皇帝這疑問句實在是根本不想回答,可在皇帝的注視下,卻還不得不硬著頭皮說道:「張博士應該僅僅是就事論事吧?畢竟,之前四皇子是落選九章堂的,如果他就這麼大剌剌地天天去蹭課,傳揚出去,前頭的筆試面試豈不是就成了笑話?」
柳楓思來想去,到底還是決定態度公正一點。可這麼一公正,他再次遭到了皇帝一聲冷笑:「這世上哪有什麼絕對的公平,張壽不會連這一點都不知道。與其說他是折騰四郎,不如說是讓這孩子真正知道求學之苦,順便也磨礪一下三郎那從前太過膽小畏怯的性子。」
「但朕就怕他矯枉過正!萬一回頭三郎和四郎的性子彼此對調一下,那朕就頭疼了!」
柳楓想像了一下這種情形的可能性,登時覺得頭皮發麻:「皇上是怕三皇子性格開朗了,四皇子卻受挫太重,以至於失了銳氣?」
見皇帝不置可否,他想起之前從司禮監那邊傳來的某種風聲,當即小心翼翼地說:「皇上不是本來就決定,三皇子上午的課在九章堂上,下午的課還是回宮嗎?如今三皇子成天泡在九章堂也就算了,四皇子竟然也跟過去了,如此一來,那些被招來的賢達會不會覺得……」
柳楓故意沒有把話說完,留著個鉤子讓皇帝自己去想,心裡卻不無惡意地盤算,張壽和司禮監掌印楚寬雖說沒有過從甚密,可這皇子師據說也是從前楚寬在皇帝面前力捧所致,那麼他就在背後拖一下後腿,反正他絕不想看到楚寬萬事遂心愿。
他說到這裡,卻只見皇帝突然一頓,正好走到桌子旁邊的天子猛地一捶桌子,卻是氣急敗壞地罵了起來。他原本還以為自己的話奏效了,可誰知道皇帝說的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
「不對,張壽哪有這麼好,還幫著矯正他們兄弟倆的性格!他今天為難四郎,說不定也是為了順便把人攆回來!要不是三郎現在有擔待還變聰明了,幫忙不說幫忙,卻只說是看不慣四郎動作太慢,說不定他要和三郎一塊被詰難!就和張壽第一次見瑩瑩一樣,他嫌麻煩!」
皇帝越說越覺得自己的猜測有道理,當即繞到書桌後頭坐下,隨即又以右拳輕輕敲擊著左手,滿臉朕已經完全看破你奸計似的智珠在握。
「朕說呢,想當初這兩個小子在半山堂,是張壽借著分堂試的緣故把人給朕退回來的,九章堂招新的時候,他故意嚴設門檻,就只招了三郎一個……當然,要不是三郎突然大發神威,他估計根本就一個都不想招!幾句好話哄得這兩兄弟廢寢忘食,這小子好生狡猾!」
柳楓終於聽不下去了,哪怕知道自己這話興許會讓皇帝不悅,他還是小心翼翼地說:「這會不會是那張壽……欲擒故縱?」
「欲擒故縱?朕還七擒七縱呢,你以為他是諸葛孔明,三郎和四郎就是那個倒霉的孟獲?」
皇帝明顯《三國演義》沒少看,瞪了柳楓一眼,見其慌忙垂手低頭不敢多言,他這才淡淡地說:「這小子怕麻煩,所以麻煩的人,他一個都不想沾手。而麻煩的事情也是如此,有主意他提出來,然後就丟給別人去做,你看他哪次不是這樣?」
「所以,聽說朕召了四位山長到京城,他那些學生們固然很緊張,可他說不定還覺著正好省事省心,不用管朕那兩個把他當成天底下最好老師的傻兒子了!他出了一堆主意就想歇著了?沒那麼舒坦,朕手書密柬一封,你送去內閣給吳閣老。」
皇帝說完二話不說提筆就寫,而柳楓雖說按理應該上去磨墨抻紙,可他剛剛才因為不謹慎的發言而疑似觸怒了皇帝,這自然就不敢上去繼續挨罵了。
更何況,皇帝這會兒寫的是密柬,他如果看上兩眼,一旦回頭真的泄露了消息,因為四皇子之前說漏了嘴而遭到過處罰的他,一定會是第一時間被懷疑的人。
所以,哪怕柳楓很想知道皇帝到底寫了什麼樣的密柬,但只能眼巴巴地站在原地,眼瞅著皇帝一氣呵成寫完,蓋章,晾乾,折好,裝信封,封口……一應工序全都是獨立自主地完成,他根本沒有任何幫忙的機會,能做的僅僅是在皇帝把信封遞來的時候,上前躬身接過。
而皇帝既然是讓他送去,而不是讓他派人送去,柳楓當然只能親自跑這一趟。當他來到文華殿前的內閣,指名要見吳閣老,自然而然第一時間被帶到了這位赫赫有名的好好先生,又或者說天子應聲蟲面前。
「喲,這是什麼風把柳公公你吹來了?」
吳閣老一如既往地熱情洋溢,在內閣時間最長——至少比如今的孔大學士和張大學士加在一塊都長的他,甚至非常熟絡地和柳楓開著玩笑,直到對方從懷裡拿出了一封密柬。
看到東西的一剎那,吳閣老的眉角就微微顫動了幾下,那臉上固然不動聲色,但心裡卻是苦極了。怪不得地位和司禮監秉筆平齊的柳楓會親自來見他,原來是送這種棘手玩意!
毫無疑問,他這個天子應聲蟲又要背黑鍋了!
背黑鍋背慣了了的吳閣老,也就是習慣性地自怨自艾了一下,但很快就重新打起了精神。哪怕柳楓是親自來送信的,他也並沒有對人露出半分口風,而是客套幾句之後,笑容可掬地把人給送走了。看完信,內閣里資歷最老,排位卻從來都不是最前的應聲蟲就開始行動了。
他找來了兩個親信的內閣中書,然後悄悄地吩咐了一通。到了申時左右,他需要的幾份奏疏就在分類票擬時妥妥地到達了他的手上,而後,他就寫上了自己早有預備的票擬。
偌大的朝堂,每天那麼多待處理的奏疏,天子一一過目自然不可能,因此從太祖時就立下制度,內閣閣老票擬,天子批駁。
當然這批紅的權力和司禮監就沒關係了,天子也沒有什麼不更改票擬的慣例。遇到英宗和睿宗這種馬上出身的天子,哪一天不駁回百八十條票擬才是咄咄怪事。君權和相權衝突最激烈的時期,英宗一年換了七個閣老,睿宗也不甘示弱地兩年換了十個。
於是,英宗晚年,諸子奪嫡,文臣離心;睿宗去世,朝局動蕩,雖說武臣清一色站在太后和皇帝這一對寡母幼子一邊,但太后皇帝亦是不得不在某些方面讓步。
至於內閣的閣老們,也並不僅僅是只有首輔才能執掌票擬,而是由內閣中書將所有奏疏一一分派投遞到各大閣老的奏疏箱子中。說是不記名各憑天命,但只要願意,閣老們各施手段,多半能把想要自己票擬的奏疏弄到自己手中。
而閣老票擬,天子批駁一次過後的奏疏,則是轉致六科廊,分門別類地由六科給事中過目,如果不需要封駁,則是再從六科廊轉到通政司,然後通達各大衙門,通行天下。
只不過,除卻太祖年間還有一批強項的給事中之外,這些年六科廊的封駁早已經形同虛設。哪怕如英宗和睿宗都強調了一下給事中的作用,但是,如今的給事中們更多的是侵奪了御史的職權,把原本針對天子的注意力轉移到了大臣身上。封還駁回天子硃批?不要命了嗎?
雖然找天子的茬,變成了找大臣的茬。然而,六科廊中依舊有一批堅信自己職責的人。
當這一天傍晚,來自宮中天子硃批過的奏疏票擬最終到了六科廊時,六科彼此一划拉,原本多達成百上千的奏疏就分門別類地到了各自的去處。這其中,吏科和戶科最多,刑科和工科其次,而從前一直都佔據大頭的兵科,卻竟然落到了禮科之後,奏疏最少。
至於原因,那當然簡單得很,明年又要大比了,禮部忙,奏疏多,票擬多,封駁當然就相對更多,禮科當然也忙。而因為北邊沒仗打,天下各處也沒有那麼多揭竿而起造反的,匪患不多,兵部閑了,兵科當然也就閑了。
但這一次,兵科都給事中余懷卻是捏著手中一份奏疏氣得發抖,因為那是朱廷芳奏在運河路遇水匪,而後大發神威在水下立斬多人,生擒七人,而人在轉交兵部之後,也不知道是哪個蠢貨審的,竟是上奏說,人是臨海大營餘孽!
「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