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悌、柔順、賢淑、和睦、持家……從古至今那些所謂賢德女子很多,不少甚至都是曾經文字動天下的才女,然而,她們的無數詩詞文章都失傳了,可諸如女論語之類的東西卻留了下來,這其中深意,太后身為女子,當然不會沒有想過。
至於有名的才女謝道韞李清照之類的,她們的文章辭賦倒是傳了下來,至於勸導女子柔順卑弱之類的話,那卻沒有,原因很簡單……她們自甘卑弱嗎?對丈夫稱得上恭順嗎?謝道韞壓根看不起那個沒用的丈夫,至於李清照和趙明誠固然曾恩愛過,可人到底還再嫁了一次!
就算有人打算冒用她們的名義掰扯出女訓女誡之類的,那也得別人肯信啊!
此時此刻,即便事先對這場召見多有猜想,但聽了洪氏這番話,太后還是倍感意外。
身為普通的武門之女,她最初並沒有想到最終會坐在如今這個位子上,所以不同於那些深居內宅的貴婦人,她見過形形色色各種各樣的女子,包括很多民間地位卑微的婦人,也包括很多極有見識和才華的女子,於是哪怕永平公主這樣號稱才女,在她看來也不過平常。
因此朱瑩這樣特立獨行,直來直去的姑娘反而討她喜歡。可是,她以為洪氏有個那樣的父親,那麼,人要麼和洪山長一樣頑固守舊,要麼就是心思深沉,別有用心。可如今洪氏竟然異常坦率地表示,她一直都在欺瞞洪山長,這個父親從來不曾真正明白過她!
不但欺瞞,人甚至坦言平生志向,竟是為了孤弱女子張目!
這一刻,就連一直都被張壽死死拉住的朱瑩都忍不住了,立刻開口問道:「洪娘子你說的孤弱女子,是那些被夫家休棄的可憐人嗎?」
「不。」洪氏微微抬起頭,大膽地直視著太后的眼睛,「並不僅僅是那些被夫家無故休棄,又不被父母接受,於是只能在庵堂苦苦掙扎,甚至流落街頭的女子才可憐,同樣可憐的是因為貧窮被賣到見不得人去處的女子,是被長輩打著各種名義安排人生的女子……」
「是從前養尊處優,遇到大變卻茫然無措,連求生技能都沒有的女子;是看似精通詩詞歌賦,卻根本不懂如何治家持家,最終眼睜睜守著沒用的丈夫一同眼看家道中落的女子。」
「也是那些生在貧寒之家,從小隻懂得如何操持家務,掙扎求存,這才勉強能夠得一溫飽。但不管她如何勤勞持家,嫁人生子,卻仍然對子女前途無能為力,只能聽天由命,子女即便努力也無法向上的女子。」
「大小姐,孤弱二字,孤並不是孤單,哪怕有些女子有父母兄弟,丈夫兒子,但在這個世界上,她卻依舊是孑然一人,沒人懂她,更沒有人願意花時間去懂她,甚至她自己都未必懂得自己要什麼。至於弱,也不是因為不賢不德,所以弱。」
「很多出身貧賤的女子其實性情堅忍不拔,可她從小長在塵土淤泥之中,沒有機會更沒有辦法知道這天下有多大,知道如何才能夠活得更好,於是再美好的性情,再美好的容貌,最終零落成泥碾作塵,甚至連其香都未必有人記得……因為無知,所以弱!」
「好一個因為無知,所以弱!」朱瑩再也忍不住了,直接擊節讚賞。
「陸放翁的詩大多淺顯,這首零落成泥碾作塵,唯有香如故,倒是稱得上佳作。」
太后則是和朱瑩的著眼點不甚相同,她口中如此說,但陸遊並不是她喜歡的詩人,要說陸遊的風骨名節,品行抱負,也沒什麼太多可以挑剔的地方,太后真正不喜歡的,只是那一首《釵頭鳳》。
一面因為母命而忍痛休妻,一面卻又在重逢之後難斷舊情,於是在沈園粉牆上大筆一揮,題下了那樣一首《釵頭鳳》,卻也不管有多少人會看到這樣一首題詞,也不管這樣的風波傳揚出去,會對自己的前妻唐婉造成多大的傷害。而最後,陸遊倒是活了八十六,唐婉呢?
那個可憐的女人,本來就放不下這段感情的她,在題了那一首釵頭鳳答和陸遊之後,年紀輕輕就香消玉殞。
太后當年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給了還是不起眼藩王的睿宗皇帝,婚後為了陪著丈夫度過那段最難熬的歲月,因為需要周顧的各種事務太多,太繁忙,生下當今皇帝時已經二十有五,可當她帶著五歲的兒子進入京城時,面對的卻是頭上突然多出來一個耀武揚威的婆婆。
那個曾經只是不起眼太妃的女人以為自己的兒子坐上皇位,自己水漲船高成了太后,不但對她頤指氣使,還死纏爛打要兒子提拔她的娘家,要兒子納娘家外甥女為妃。可最終,虛與委蛇不過幾日的睿宗皇帝,就徹底被自己實在太過愚蠢的生母給氣得爆了。
然後,那位被尊為太后的女人就被軟禁在了清寧宮,那貪得無厭的睿宗母舅一家人乾脆被送去了天津「頤養天年」,所有男丁都給了官位,給了豐厚的俸祿,唯獨不給實權。
而睿宗皇帝對她說的話,她至今都還記得。
「朕最凄慘的時候,是你陪在身邊;朕最危險的時候,是你的外甥披掛上陣,衝殺在前;朕的軍需是你和你的姐姐親自帶領婦孺日夜趕工;朕的後方是你們一批婦孺勞心勞力,激勵將卒,不眠不休奮力守住。」
「那個女人當年是生了朕,但她也不曾養過朕一天,就忙著和其他女人一同爭寵去了,哪裡比得上夫妻同甘共苦的恩德?孝道大如天,但要是一味被孝道困住了手腳,違背了本心,那就不過是愚孝!」
「孝這個字固然是天子治天下的不二法寶,但那是做給別人看的,那麼,朕只要把人供在清寧宮就夠了!她要是再不滿意,那就隨便她去吧,反正清寧宮上下都是聽朕的,不是聽她的。想要憑藉孝道左右朕的人生?痴心妄想!」
此時此刻,在評判了陸遊的那句詩之後,太后不由得恍惚了片刻,等回過神後方才發現不但洪氏沒有開口,就連張壽和朱瑩,也同樣沒有打斷她那難得回憶往昔的這段時光。因而,她不由得自失地笑了笑。
「人老了,難免就會懷舊憶舊,然後覺得年輕時如何如何,任憑帝王將相全都無法倖免。我沒想到,你能因為陸放翁這首詩而想到了那些孤弱女子身上。不過話也沒錯,哪怕是那些號稱才女的女子,在遭遇逆境的時候,也不是人人都如謝道韞那般敢於持刃殺敵。」
「所以,這世間太多女子,確實都無知,確實都不夠強!」
太后突然頓了一頓,隨即似笑非笑地說:「不過,若是天下女子都自立自強了……那天下男人都配不上她們時,你又覺得該怎麼辦?」
洪氏卻神色如常地笑了笑:「回稟太后,雖然臣女很希望天下女子都自立自強,但這天下更多的是逆來順受,並不願意改變處境的女子。對於這樣的人,固然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卻也只能隨得她們去了。」
「所以,天下女人不可能都自立自強,就好比天下男子也不可能個個都出類拔萃,建功立業。就好比張博士這般心胸才學,他教過的半山堂學生,也不是個個洗心革面,不是嗎?」
張壽從剛剛見面開始,就一直在仔細觀察,或者說仔細分析這位洪山長的千金,等到此時聽見對方這句話,他終於確認,那種異樣的感覺來自何處。
面前這個其貌不揚的女人……竟然和他有點像!當然這種像不是指別的,而是指說服人時採用的話術。當然,他也談不上對洪氏有什麼反感,反而有一種說不出的好奇。
他並沒有像思量那位太祖皇帝一樣,懷疑洪氏和自己一樣是穿越的,而是他很好奇,洪氏抓住了那位根本不了解她的父親洪山長的心思,於是來到了京城,那麼到底希望怎麼做?
還是說,和小說中某個最讓人討厭的門派似的,收容一堆孤女,先打造出某種聲勢,然後再於達官顯貴的千金當中建立影響力,進而一面用那些孤女聯姻官宦,一面在那些官宦千金當中收弟子,最終達到指點天下的目的?
要是那樣的話,可就白瞎了剛剛那一通聽著很有道理的話。
因此,見朱瑩也看向自己,他就笑著說道:「洪娘子說我什麼心胸才學,著實是謬讚了,我只不過是從前在融水村時閑著也是閑著,就教一教村裡那些孩子,後來遇到瑩瑩,她一時好玩,硬是編造了一個飽學的老先生出來,給我招來了一堆學生。」
「所以後來我那是將錯就錯,如今執掌九章堂,那也是陰差陽錯。至於你說半山堂中某些在分堂試中表現差強人意,於是被皇上送去軍中操練的學生,那也不能說他們都不願意洗心革面。也許他們只是還沒找到自己將來該走的出路,僅此而已。」
「倒是你剛剛說,想要教會那些掙扎求生的孤弱女子求生的東西,那敢問,是什麼求生的技能?你說無知就是弱,那你打算讓她們如何有知?」
張壽一開口就大開大闔直奔中心,太后頓時露出了微微笑意,心想今天若是只叫了朱瑩,就沖人那直上直下的個性,說不定被洪氏幾句大義凜然的話一說,最終就被完全折服了。
當下她就似笑非笑地說道:「張壽這問題,我也很想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