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群賢會 第五百零一章 正賓和陪客

儘管已經在國子監和興隆茶社接連見過皇帝兩次,但當正式召見的旨意傳到了那國子監附近專門辟給他們這四位受召大儒那宅院時,作為召明書院的山長,岳不凡還是不得不從頭到尾思量了一番屆時應該如何應對,當晚就早早睡下,生怕明日精神不濟。

而次日一大清早,他就起床洗漱,卻還特意在院子里打了一通據說是太祖皇帝遺留下來的太極拳,確信已經神清氣爽,這才去用早飯。召見他的時辰是在早朝之後,而且會派車馬來接,所以他並不擔心會耽誤了。

至於最讓他得意且欣慰的是,因為他到得早,其餘三人全都尚未抵達京城,因此他這頭籌算是占定了。而且如今這偌大的地方只有他和兩個學生兩個隨從作為住客,寬敞雅靜,當他裝束一新,穿了一件剪裁得體的天青色儒衫走出屋子時,立刻就迎來了兩位學生連聲讚歎。

雖然早已過了在意相貌儀錶的年紀,但岳山長知道,人靠衣裝馬靠鞍,第一眼印象尤為重要。哪怕他已經不是第一次見皇帝了,卻也不會更不能馬虎以對。然而,這種雖說重視,總體卻還算輕鬆的心情,卻只維持到他登上馬車為止。

因為那車廂中竟然不是空空蕩蕩,而是還有另外一個陌生的中年人穩穩噹噹坐在其中!

岳山長原本還以為,那是來接自己的某位小官,又或者乾脆就是宦官,可看到對方穩坐釣魚台的姿態,他又覺得不像。帶著幾分驚疑坐定之後,他就只見馬車外剛剛迎接自己的那個銳騎營衛士笑容可掬地對他舉手一揖。

「原本這車是專門接您進宮的,但因為這位豫章書院洪山長剛剛抵達京城,皇上得知之後,就吩咐順道接了洪山長和您一道入宮覲見。」

乍然聽說對面這個長須冷麵的消瘦中年人,竟然就是那個上書請求皇帝儘快為大皇子和二皇子納妃,同時還推薦自家女兒賢良淑德,堪配皇長子的豫章書院洪山長,岳山長登時心裡咯噔一下,起頭的意氣風發和從容不迫幾乎一下子煙消雲散。

好在他也是見識過大風大浪的人,此時竭力維持住了臉色,只是淡淡點了點頭。等到車簾落下,他眯起眼睛端詳了對方片刻,就笑呵呵地說:「洪山長大名,我早有耳聞,沒想到今天會這麼巧在這車裡遇上。要說你抵達京城的時間,這還真是算的剛剛好。」

洪山長就彷彿沒聽出岳山長這話中的嘲諷之意,面上同樣紋絲不動,異常冷淡地說道:「我一路坐船而來,漕運繁忙,且走且停,自然比不得岳山長帶學生周遊天下走得飛快。只可惜我不能早到幾日,沒有看到九章堂招新,也沒有看到皇上親自蒞臨興隆茶社。」

「天下制度,有的能變,有的不能變,尤其禮法二字,素來是國之柱石。想來岳山長也是桃李滿天下的大儒,不會連這個都不懂吧?」

洪山長彷彿沒看到岳山長那一下子僵硬起來的臉色,一字一句地說:「皇上不能因為一時偏愛,日後給亂臣賊子留下可乘之機!」

「這天下太平,哪來的亂臣賊子!」岳山長哪裡肯讓洪山長在言語上佔了上風,眉頭一挑就正色說道,「再者,皇上何嘗變了什麼制度?應該是這些年來,朝中某些賢達為了一己之私,壞了太祖皇帝的祖制才是!」

洪山長哂然一笑,針鋒相對地說:「太祖皇帝乃是一代雄主,昔日祖制大多乃是雄才大略,不可變易,但唯有一條立嗣……那卻是想岔了。長幼有序,嫡庶有別。此乃從古至今流傳下來的繼嗣之法,歷朝歷代全都用血的教訓證明這是沒有錯的。」

「唐太宗迫父殺兄誅弟,則天皇后不但殺子,還大殺宗室,唐玄宗同樣也是迫父殺子,於是縱觀唐時兩百年,真正安定的日子,不過短短几十年,其他時候都在內鬥。歸根結底,就是因為唐太宗給後代開了個壞頭!我朝至今亦是如此,若不想延續這場面,自當嚴明制度。」

岳山長死死盯著洪山長,難以置信此人竟然會在外間全都是銳騎營將士的這馬車車廂中,如此放肆地談什麼立嗣,談什麼制度。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終於冷靜了下來。

「皇上春秋鼎盛,洪山長不覺得自己杞人憂天了嗎?更何況,身為外臣卻貿然提及天家內務,甚至推薦自己的女兒,如今卻又說什麼長幼有序,嫡庶有別,你又敢說自己不曾有私心?大皇子之罪,皇上已經公諸於天下,你莫非還在想放太甲於桐宮?」

「就是因為皇上已經公諸於天下,方才要讓天下人知道,這樣一個不賢不孝之子,雖不可繼嗣,卻不可棄之不顧。至於太甲……岳山長還請自重,太甲乃是商湯之後正經繼位的天子,可大皇子卻連太子都不是,如今不過是有罪在身的庶長子而已!」

岳山長雖說沒見過大皇子,但他很確定,如果大皇子人在此地,聽到這庶長子三個字,一定會氣得一巴掌直接甩在洪山長臉上,更絕對不會要這樣一個岳父。

難不成眼前這個人,真的願意犧牲一個女兒來成全皇帝當個仁德之君?而不是想要作為岳父來輔佐大皇子東山再起?

馬車之外,隨車而行的衛士當中,裝束很不起眼的花七聽著車中動靜,忍不住微微嘬了嘬牙,心想這天下心思最複雜多變難測的,果然就是這些讀書人。

說什麼嫡庶有別,長幼有序,剛剛就連他聽著都覺得洪山長是希望皇帝立嫡立長,可結果呢?人家現在對岳山長說的話那簡直是坦坦蕩蕩!

大皇子只不過是有罪在身的庶長子,算不得嫡長,更不要說入主東宮了。也就是說,正如坊間那種最不流行的傳言,這位豫章書院洪山長只是純粹希望有一個賢惠能幹的皇子妃看住大皇子,規勸或者說管束其不要繼續墮落。

如此一來,給長子挑選了一個賢妃的皇帝,就無需背上一個苛待兒子的名聲。而為了其他那些不想嫁女兒給大皇子的人家為難,提出這個建議的洪山長就主動把自己的女兒作為人選報了上來。

聽聽這話,那簡直是光偉正,高大全,就差沒在臉上貼聖人兩個字了!

如果這位洪山長知道皇帝在收到這樣一道奏疏之後,本來就糟糕的心情更是壞到無以復加,氣得深夜出宮,去了一趟當年業王之亂時那座曾經遭劫的佛寺憑弔死者,還會這樣理直氣壯嗎?這幅坦坦蕩蕩,無愧於心的氣勢,到最後見了皇帝之後,還能剩下幾分?

想歸這麼想,花七今天只是受皇帝之命來看看洪山長和岳山長這兩位名士兼名師,順便瞧瞧兩人在私下相對時會是怎麼個光景,如今看也看了,他就記在心裡,臉上卻分毫不露。

護送著馬車到了東華門,見前來迎接的一個司禮監隨堂笑吟吟地迎上了洪山長和岳山長,他四下里一瞥,看到楚寬一個人站在最不顯眼的角落裡,一躍下馬的他就走近了過去,笑呵呵地問道:「楚公公若是想觀察這兩位,該到乾清宮中去才是,站在這遠看有什麼用?」

楚寬和花七也是老相識了,睨視了人一眼後,他就輕描淡寫地說:「皇上給皇子們請來的老師,當然是皇上親自考校,何必我一個閹奴在旁邊杵著多事?再說,不是有更合適的人在御前陪著掌眼嗎?」

花七頓時詫異了起來:「更合適的人陪著皇上掌眼?你是說葛老太師?」

「老太師什麼身份的人,要是皇上召見的四位一塊齊集京城,那興許還能勞動他老人家來看一看,如今請了他來,皇上可不好意思。」楚寬嘿嘿一笑,見花七露出了若有所悟的表情,他就聳了聳肩道,「皇上已經派出人去反反覆復探聽,結果卻還是混進來一個假道學。」

花七頓時莞爾,隨即低聲把自己聽到的洪山長對岳山長那番話對楚寬複述了一遍。而楚寬聽完之後,又問了召明書院岳山長的應對,得知人最初反唇相譏,可之後就乾脆冷笑以對,他就微微頷首道:「和那個嘩眾取寵的假道學比起來,這個岳不凡倒是聰明得多。」

洪山長並不知道,自己在楚寬的嘴裡已經變成了假道學。此時和岳山長並排走在領路的那個宦官之後,他就不像在馬車上那般言辭鋒利了,一路沉默是金。而他都不說話,岳山長就更沒有興趣說話了,一面走一面在心裡思量,這位洪山長到底是幾個意思。

於是,當心思各異的兩人進了乾清門時,那一個個猶如釘子似的釘在地上的侍衛,心事重重的兩人甚至都沒有注意,直接跟著引路的那個司禮監隨堂來到了正殿前。隨著門前有人高聲通報,他們只不過是默立了片刻,就聽到裡頭傳來了宣見的聲音。

可正當岳山長邁開步子打算往裡走的時候,他就只見洪山長昂首挺胸,硬生生搶在了他前頭。雖說對此大為光火,可此時衝上去和人相爭,那卻也不符合自己一貫為人處世的原則,因而他索性就任由洪山長打頭陣,自己冷著臉緊隨其後。

就他和皇帝兩次打交道之後的體悟來看,若是洪山長覺得竭力表現就能博得天子信賴,那絕對是小看了當今天子!

當岳山長跟著洪山長踏進乾清宮之後,他並沒有和洪山長似的,恭恭敬敬地低頭垂手,顯得謹守禮儀,恭敬謙卑,而是大大方方迅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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