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較於樓下的人聲鼎沸,此時此刻的興隆茶社三樓,恰是鴉雀無聲。
剛剛四皇子只是站在皇帝邊上,根據皇帝的吩咐給四下眾人敬酒,至於吃菜,那都是小宦官悄悄上來單獨送給他的,所以很多菜他都只是匆匆吃個三兩口,覺得美味,可如果再問他什麼滋味也說不出來。因為他只顧悄悄拿拿手指頭戳父皇,希望父皇千萬幫著張壽一點。
可此時此刻,他也愣在了當場。張壽讓朱瑩告訴他,今天會提到為此地正名,順帶在此建學的事,可他完全沒想到整件事會這麼大!
見人人都沒吭聲,四皇子頓時有些急,可正當他張了張嘴想要打破這難言的沉寂時,卻發現劉志沅突然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隨即竟是對他笑了笑。他正覺得腦子一片糊裡糊塗的時候,卻只見這位父皇剛剛命他親自去攙扶的劉老先生緩緩站起身來。
「皇上,天下私學極多,就連聚族而居的鄉間,也往往有鄉學,而朝廷又大力倡導社學,甚至為此向鄉間大族勸捐,於是各府往往有社學數十,一省之地更是能有數百,而順天府所轄社學六十二座,但全都在京城之外,內城外城,只有各一座。」
「但真正算起來,天下各鄉大概是十個百姓當中,有三人識字,仍有七人目不識丁。而放眼京城,各種私塾族學固然遍地都是,識字的和不識字的卻仍是五五開。」
「而京城百姓不是識字比例真的如此之高,而是因為京城匯聚天下英才,官員人數天下之最,加上他們的子侄、學生、各種僕從,若是把這龐大的人群剔除出去,京城不識字的百姓比例,和天下其餘各地不過彷彿,而若是按照人數算,仍有數十萬。」
「這對於天子腳下的京城來說,實在是有些不相稱。而且,社學教的很多東西,雖說名為教化,教習認字、詩禮,總脫不了死記硬背。然則,若是對於要下科場考功名的學生來說,這是相宜的,但對於一輩子都不可能下科場的尋常孩子來說,此等課業卻實在是枯燥。」
「他們能夠理解聖賢書嗎?他們能夠把聖賢書教給自己的子孫嗎?毫無疑問,不能。而他們的識字,有助於將來成年之後下地耕作,進工坊做工嗎?毫無疑問,也不能。」
說到這裡,劉志沅這才長揖行禮道:「陸祭酒剛剛說要在外城立公學,臣雖則年事已高,但卻願意竭盡全力擔當此責。只希望讓天下那些不能讀書出仕的尋常孩子,有一條適合他們的出路。畢竟,天下人越來越多,比如京城附近,地少人多更是尤為明顯。」
「京城居人當中,務農為生者不到一成,另有九成的人乃是靠其他行業為生。而閒蕩無業者的比例,也在日漸增加,這絕不是長治久安之策!」
皇帝頓時眉頭緊皺。雖說他確實有重新啟用劉志沅的意思,但並不是兵部——之前對北邊那一仗之後,某些人終於被打疼打怕了,所以兵部如今並不是最需要強硬的官員去硬頂的地方,恰恰相反,刑部又或者大理寺很需要一個強人。
可現在,劉志沅竟然旗幟鮮明地對他表示,有意在外城立公學之後出任山長!
他有些糾結地揉了揉眉心,見底下朱瑩正在和張壽眉來眼去,他不禁心中有氣,當即故意板著臉說:「太祖皇帝定下制度,天下義學社學無數,只不過大多數如同昔日國子監,老師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學生敷衍了事,只不過拿一個監生名頭就算了,虛應故事。」
「如今這公學雖說辦得尚可,但也是因為砸下去無數錢的關係。若是要在外城再建,陸卿,劉卿,你們哪來的錢?」
此話一出,剛剛從聽完陸綰和劉志沅的話之後就暗自驚怒的岳山長,一下子鬆了一口氣。他怕的就是皇帝偏心,因此輕而易舉就答應了這樣一個方案,可如今皇帝顯然猶豫,他就有話說了。因此,他立刻連連點頭附和。
「皇上所言極是,單單各地社學,就已經耗費地方官頗大心力,更何況還有民間大族及商賈資助的義學……」他正想要想方設法說出一座公學就已經耗費無數,多立公學實在是沒有必要的時候,樓下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
「皇上,錢這種小事不要緊!」隨著這聲音,張琛敏捷地竄上樓來,隨即滿臉堆笑地說:「臣代家父捐一千貫。」
如果不是張壽一再提醒他,千萬別太張狂,張琛恨不得一張口就來個一萬貫!反正他說了,是「代家父」出錢,又不是他本人掏。就憑秦國公府的家底,一萬貫現錢就算拿不出來,那直接拿一塊地出來供養公學就夠了。
而他說完這話之後,後頭立刻傳來了一個更大的聲音:「崽賣爺田不心疼,你代你爹認捐有什麼了不起,我自己捐三百貫!不是我爹的錢,是我自己的錢!」
噌噌噌跟著張琛竄上樓的朱二團團朝四面做了個揖,隨即就昂首挺胸地說:「這是我攢了好幾年,再加上這次到滄州做了點事,這才攢下來的,是我所有的家底,總比慷老子之慨的張琛來得實在。劉老先生,我大哥素來最推崇你的,你可千萬要收下!」
哪怕明知道張琛和朱二就是張壽推出來的「托」,可兩人加起來就是一千三百貫,劉志沅還是不由得輕輕吸了一口氣。可緊跟著,他就聽到了一個清脆的聲音:「大哥不在,二哥把他的私房錢都拿出來了,我也捐一千貫,以後不夠我還可以再加!」
朱瑩見皇帝倏忽間看著自己,她卻突然站了起來,隨即猶如彩蝶一般輕盈地飛到了渭南伯張康等人的這一桌,隨即笑意盈盈地說:「諸位叔叔伯伯,你們能不能多少也捐那麼一丁點,也算是一個心意?」
她說著就用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個非常小的幅度,這才眉飛色舞地說:「不捐錢也不要緊,比如張無忌這樣常常會閑著沒事幹的傢伙,去公學裡掛個名給人講講課,那也不失為助學之道,反正相比閑著,這才是真正的正事。」
一面說,朱大小姐還一面打量其他人,滿臉都是俏皮的笑意:「諸位叔叔伯伯,就當是幫我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忙,好不好?不出錢,就出人,只要有一樣就好!」
襄陽伯張瓊見朱瑩巧笑嫣然,一點都不怕自己的模樣,就冷不丁想到了自家畏他如虎的那些子女,心一下子就偏了。
想當初朱瑩小時候粉妝玉琢猶如一個粉糰子的時候,就一點都不怕生,而且只要見人一面就會把你記得清清楚楚。他自從在宮裡偶爾見過她一次,抱著她的乳母介紹了一回,此後每次見到他,她都會笑吟吟地叫著張二叔撒撒嬌,彷彿絲毫不在乎兩家所謂的仇怨和芥蒂。
久而久之,他和趙國公朱涇那是連面上交情都沒有,就算朱瑩那個文武兼通的長兄朱廷芳,他也沒少下過黑手,但唯有對這小丫頭從來硬不下心腸。想想自己反正從來就不是奢侈的性子,也不缺錢,這會兒他就乾脆利落地說:「好,那我出五千……」
「張二叔,太多啦!你家人口多開銷大,我只要一千貫,一千貫足矣!多謝多謝,您這份情我會一直記著的!」朱瑩興高采烈地握住襄陽伯張瓊的手搖了搖,見張瓊搖搖頭,啞然失笑,她這才鬆開手看向了其他人。
結果,渭南伯張康同樣爽快地贊助了一千貫,她自然也連忙上前道謝不迭。餘下三人你眼看我眼,見朱瑩眼神閃爍看向了他們,他們就都無奈地笑了。
一千貫不是一個小數目,但對於他們來說……也同樣不是什麼大數目,哪裡勻不出來這麼點錢?因此,當瞧見皇帝只在那興緻盎然地作壁上觀,懷慶侯就無可奈何地說:「原來朱大小姐你今天硬拉了我們來,這是不懷好意啊!好好,大家都一千貫,我也一千貫好了!」
「只不過,我這錢拿出來,以後吃飯下館子沒錢,我就上你家去,趙國公別嫌棄我就行!我這不就是愛財嗎?他一見就罵我是爛肉,我根本都不好意思登門了!」
朱瑩自己當初對張壽介紹懷慶侯張景洲的時候,還模仿過父親朱涇的口氣罵過人家是爛肉,此時被張景洲這麼一說,她頓時很不好意思地做了個鬼臉,這才笑嘻嘻地說:「那就這麼說定了,景叔叔,你儘管來蹭飯,我保證不讓你餓著!你已經夠有錢了,就別這麼愛錢嘛!」
「那不行,我和老大窮怕了,子女又生得多,將來娶妻的娶妻,嫁人的嫁人,兒子一份家產,女兒一份嫁妝,這總不能少的吧?」懷慶侯張景洲卻彷彿沒看到皇帝還坐在那,理直氣壯地為自己的貪財做辯解,「我當初某些事情是做得貪,但誰要我窮啊!要不然……」
他頓了一頓,這才對朱瑩展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要不然,瑩瑩你讓你的如意郎君有什麼好事,也帶挈我一個?他能把我家小陸那種只會耍嘴皮子的傢伙帶出來,更何況是我?」
「好啊,原來景叔叔你還想著放長線釣大魚!」
朱瑩頓時嗔怒地瞪著張景洲,隨即又掃了張壽一眼,見張壽但笑不語,一副任憑你自由發揮的模樣,她就微微翹起下巴道:「要是景叔叔你今後能夠表現好,不再鬧出那些亂七八糟的傳聞,那我可以考慮考慮,回頭和阿壽說說……總之,這一千貫你不許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