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聽到砰的一聲推門,緊跟著看到阿六拖著一個披頭散髮,衣衫凌亂的年輕人進來時,張壽的第一反應就是家中進了賊,被阿六給抓住了。可再定睛一看,他就只見那年輕人面上一陣青一陣白,但衣衫好像還能看出是士人打扮,再看相貌,分明也透著幾分書生意氣。
於是,他第一時間把人給划出了可疑分子的行列,當下就有些迷惑了:「阿六,這人是誰?你揪他進來幹什麼?」
阿六瞅了人一眼,隨即沉聲說道:「他就是那個指桑罵槐的。」
這沒頭沒腦的話,換個人還未必聽得懂,可張壽早就習慣了阿六有時候能事無巨細娓娓道來,可有時候卻過分抓重點的語氣模式,此刻一下子就明白了。可就在他審視對方的時候,就只見人一臉氣惱地叫道:「沒錯,我是在國子監說錯了話,妄自揣測錯了!」
方青著實沒想到甫一進張園就會遭遇這驚心動魄的一幕,剛剛猶如一個球似的被人上上下下扔著玩的經歷,實在給了他太大的心理陰影。
然而,換作別人,這時候早已經軟到了極點,可他怒視阿六的同時,卻不是在心裡告訴自己好漢不吃眼前虧,免得被人再折騰一回,而是告訴自己,就算這是在別人的地盤,無論比地位,還是比力氣,他都比不過,但這口氣還是一定要討回來。
可就在他一個勁在心裡積蓄氣勢的時候,卻只聽張壽呵呵一笑道:「哦,你妄自揣測錯了?你都妄自揣測什麼了?」
要把自己說錯的話當著正主兒的面再說一遍,這對於任何人來說都不太容易,因此方青是橫下一條心,這才悻悻說出了自己當時在國子監那愚蠢的揣測。等話剛說完,他就立刻大聲叫道:「是我無知,是我膚淺,所以才看錯了三皇子和張博士你,所以我認錯!」
他說到這就退後一步對張壽長揖到地,接著也不等張壽說話就徑直起身,這一次卻怒視阿六道:「可不管怎麼說,你也不能這麼羞辱我!我是應該對三皇子和張博士賠禮道歉,認錯認罰,但你也必須對我賠禮道歉!」
阿六也盯著方青看了好一會兒,這才面無表情地說:「好,我向你道歉。」
方青一下子就傻了。剛剛乍一看到這個冷漠少年,他就打心眼裡有一股畏怯,等到被人那麼一折騰之後,他其實已經是怕了,鼓足勇氣地這麼爭一爭,是為了堅持自己一向的做人原則,可此時此刻阿六真的這麼輕易鬆口道歉,他卻明顯預料不足。
因而,在愣了一愣後,他就結結巴巴地叫道:「道歉……道歉怎麼能這樣隨隨便便的!」
「你剛剛認錯難道不隨便?」阿六冷冷回敬了一句,見方青登時啞口無言,他就淡淡地說,「你是在大庭廣眾之下說出那些話的,我是在這張園私底下折騰你的。所以我可以在私底下對你道歉,你卻應該在大庭廣眾之下對三皇子和少爺認錯。」
這個邏輯……很好很正確!俗話說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可今天這是舉人遇到兵,無理對無情。最終結果,本來就不佔理的方青落得這麼個結果,幾乎是顯而易見的!張壽差點沒被阿六這話逗得笑出聲來。
好在他如今老師當多了,已經能夠非常完美地維持一張喜怒不形於色的臉。
果然,眼見張壽似笑非笑地在那兒作壁上觀,方青雖說最初還強打精神和阿六對視,可人家兩眼一眨不眨,他自己卻吃不消了。堅持了才沒一會兒,他就垂下頭,滿臉憋屈地說:「好,是我錯了,我願意當眾向你們賠罪認錯!男子漢大丈夫,做錯事情,認就是了!」
他說著就抬起頭來,倔強地直視著張壽道:「沒錯,我就是一直都覺得寒門出貴子,富家養嬌兒,所以最初聽說三皇子和四皇子要去考九章堂的時候,我就覺得對其他人不公平,所以沒弄清楚事實就隨便亂揣測,隨便亂說話。」
「說出去的話收不回來,如果當眾認錯還不夠,你還想我怎樣,直接吩咐就是了。只要我能做的,我都會做,只要能彌補我的過錯,但是……」
方青猛地一頓,隨即一字一句地說:「但是,這不是因為我得罪了張博士你和三皇子,所以膽小怕事這才折腰,是因為我是召明書院的學生,如果因為我,就辱沒了老師,辱沒了書院,那我就萬死莫贖了!千錯萬錯都是我一個人心思狹隘,信口開河,和別人沒關係!」
「喂,你小子別什麼事都往自己身上承攬行不行?說得就像是人家想要藉此追究你背後的老師,你背後那召明書院似的,你小子這是自己心思狹隘,就覺得別人都是一路貨色?」
剛剛宋舉人眼看阿六把方青揪走,就優哉游哉跟在後頭到了書房外聽動靜,當他一開始在門外聽到阿六和方青那有趣的交鋒時,就差點沒笑出來,可當接下來聽到方青這破罐子破摔的話,他就徹底忍不住了。
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悍然闖了進來,見張壽甚至還笑著對他點了點頭,阿六也不動聲色地讓開了兩步,他就立刻心定了,知道自己這亂闖的舉動沒有引起這主僕二人的不滿。而且,人家也明顯沒把方青那所謂的得罪真的當成一回事。
於是,之前才在小街上劈頭蓋臉罵過方青一頓的宋奇葩,此時此刻再次指著人鼻子罵了起來:「以己度人,膚淺!你當你老師是天下名士,當你家書院人盡皆知,可你問問人家張博士,他聽說過你那召明書院嗎?聽說過你老師岳不凡嗎?」
話音剛落,他就聽到了阿六那淡淡的聲音:「沒聽說過。」
宋舉人頓時氣勢更盛:「你聽到了?人家聽都沒聽說過,哪會因為你這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一根蔥失口冒犯,就不但對你喊打喊殺,然後還遷怒於你後頭那位老師和書院?你當你是誰啊,就算皇上知道了,頂了天哂然一笑,然後說一句不過是年輕人不懂事而已!」
見宋舉人說得煞有介事,張壽終於忍不住笑道:「宋公子,別說得我好像孤陋寡聞,兩耳不聞窗外事似的,我又不是阿六這小子,召明書院和岳山長的名頭,我還是知道的!」
張壽早就充分領教過了阿六那神助攻的本領,適才簡直對這小子的睜著眼睛說瞎話無語了。他本來是沒聽說過召明書院山長岳不凡,但前有紀九,後有陸三郎一個勁地提醒他,把此番應召上京的幾位全都列為了大敵,他還不知道那就是咄咄怪事了。
所以,見宋舉人被自己說得訕訕的,他就看著滿面鐵青的方青說:「宋公子是把話說得太誇張了,但是,他確實有幸見過一次皇上,所以大致了解皇上是什麼性情。你今天在國子監九章堂前說的話,皇上大度,即便得知,確實可能會一笑置之。當然,也有人一定會記住。」
「那時候,也許有人會遷怒於你背後的老師,你背後的書院,原因很簡單,人家會覺得不是你自己心思偏狹,而是他們把你教得心思偏狹。你在召明書院也不是一兩天了,你在召明書院的師長會看不出你這毛病?而如果他看出來了,為什麼卻一直不加引導,不加訓誡?」
方青頓時又驚又怒,可他壓根沒有反駁的機會,張壽就已經說出了更狠的一番話。
「寒門出貴子,富家出嬌兒,那只是俗語,並不是普通現象,你一個能考中舉人的人,難道就沒見過出身豪門,卻天賦極佳,好學不倦,讀書上進的富家子?你就難道沒見過出身貧寒,卻被父母嬌慣,於是好吃懶做,混吃等死的貧家子?」
「貧富本來就只是一層外皮,重要的是家教,是門風。門風敗壞的,子弟不成器,不用三代就會敗落得乾乾淨淨;而門風嚴謹的,縱使貧寒之家,也能養出一心上進的貴子。富貴不可驕人,難道貧賤就應該驕人?富家子弟就應該讓貧寒子弟三分,這又是哪來的道理?」
張壽這話說得頗重,就連宋舉人也忍不住暗自嘬牙,更不要說方青了。身在一向以面向寒素而聞名廣東的召明書院,富家子弟的比例很少,就算有也大多數是謙虛平和的性子,否則就呆不下去,寒門子弟則是個個鋒芒畢露,力爭上遊,所以他的某種認識一向根深蒂固。
可此時張壽這形同於往他胸口插刀似的逼問,卻成功地攻破了他的心防。當然最重要的是,今天三皇子那上佳的表現,那事後和四皇子相逢擁抱的和睦姿態,早就在不知不覺中讓他動搖了。
而這時候,剛剛才耍弄了方青一番的阿六,卻靜悄悄地退出了書房,看到小花生正在外頭院子里徘徊,他就上前問了一番情由,這才得知之前宋舉人是推車回來時,捎帶著方青的,他就不由得挑了挑眉,隨即心中大概有了猜測。
那個姓宋的奇葩,看似有時候是個獃子兼愣頭青,但有時候卻挺有擔待和義氣的!
書房中,方青已經完全沉默了下來,而宋舉人卻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番如何巧遇方青,如何問出了事情緣由,張壽此時才得知,方青已經被岳山長逐出門牆。他本有些狐疑此事的真實性,可看到方青咬緊牙關,眼眶卻已經微微有些發紅的時候,他就意識到,事情是真的。
正常人就算想找人配合演這樣一出苦肉計的話,也不會挑這樣一個心思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