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吃了三頓,張壽下午又在小茶館陪著三位長者喝了一肚子茶,先說龍門賬,再說九章堂,口舌費了不少,隨即三個長者還拖著他像模像樣地選了兩位御廚候選出來——因為他特意吩咐,在每家會館,所有菜都是一個大廚的作品——最終,淮揚菜和魯菜被選中了。
至於稍嫌甜口的蘇幫菜,他倒覺得不錯,奈何長者們並不中意,於是四票中只得了一票。雖然他可以一人決之,但最終只決定回頭額外對皇帝提一提。然而,與此同時,他心裡倒還生出了一個極其大膽的念頭。
等到這一天傍晚,張壽把葛雍三人一個一個送到家時,已經是傍晚時分了,他中午吃了三頓飯的飽腹感早已沒了,雖還不至於飢腸轆轆,但已經忍不住自嘲地想,是不是吃得越多越容易餓。
就在這時候,他就聽到身邊的阿六低聲嘀咕道:「算學真能當飯吃嗎?」
張壽側頭瞥了一下午當啞巴的阿六,鑒於勸學對這小子來說完全是無用功,他只能哂然一笑道:「對於老師和那兩位先生來說,那確實是珍饈佳肴,而且還是永葆青春的不死葯。你能想像老師和那兩位先生老了,研究不動這些東西時,他們會何等痛苦?」
阿六歪頭仔細想了想,會意地點了點頭:「也是,我想不出我老了打不動了會怎麼樣。」
你老了打不動了的時候……呵呵,我也想不出那是個什麼光景!
張壽忍不住笑出聲來,可隨即他就聽到阿六突然說道:「要不要我再去查一查,那栽贓的事情到底是怎麼回事?我覺得郭尚宮偷東西是真的,那個御膳房姓周的和她有姦情,在御膳房這些年裡揩油無數也是真的,但那次栽贓有問題。」
對於阿六的敏感,張壽從不懷疑,而他自己也相信這事情背後說不定還有什麼蹊蹺,可此時此刻看到阿六那瞬間殺氣騰騰的樣子,他還是不由得笑了:「皇上不是讓御前近侍去查嗎?那就意味著有你師父帶隊,你還擔心什麼?」
阿六有些煩躁地皺了皺眉:「但瘋子做事很亂來的!」再說這事情源頭還說不準在哪!
說得你好像做事不亂來一樣!張壽不禁啞然失笑:「事涉宮闈,除非你想跳槽干回老本行,否則休想我答應你!別多想了,人家說不定是特意把那麼一個蠢貨和那個皇上常常把玩的木人送到你手裡的,與其現在計較細節,還不如想想將來從什麼地方找回場子!」
「我知道了。」雖說答應得很爽快,但阿六再次開始盤算起了京城地面上的三教九流之徒。雖然他已經用拳頭揍服了一部分,用承諾挖過來一部分,還讓一部分人盯著另一部分人,但作為初到京城一年多的過江龍,他還是覺得自己的手段少了一些,家裡那些人太不努力。
不就是一天睡兩個時辰,其他的時間不用來習武就用來做事嗎?居然這都叫苦連天!
如果張壽知道,阿六竟然將對自己的嚴苛標準強加在別人頭上,他一定會覺得好笑,責備這小子要求太高,但既然他不知道,家裡上上下下處在某人威壓之下水深火熱的眾人,也就註定了短時間之內還不得解脫。為了這事跑張壽麵前告狀,還沒人有這膽子。
當主僕二人到了張園門口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門前兩個寫著碩大張字的燈籠正掛在門樓兩邊,兩扇黑漆大門緊緊關著,只有一側供人馬進出的小門還開著。
按照張壽的品級,這門樓形制已經很顯然違禁了,然而皇帝早已特旨在先,保持原樣隨便住,他也就只把朱漆大門重新刷成了黑漆——在這個只有皇宮和別宮才能大門刷朱漆的年代,光是大門顏色,就可見當年那位廬王曾經是何等風光和跋扈了。
他騎了馬進門,聽老劉頭絮絮叨叨地說著家中景況,忍不住想到了從前在鄉間的情形,一時也不覺得人啰嗦,只是下馬之後把韁繩丟出去時,他方才突然意識到了一個挺重要的問題。雖說阿六招募了不少人,朱家也借了不少人送了過來,但是……
內院還好,有吳氏當家,只要有兩個管事的媽媽輔佐就夠了,但外院,管家是誰來著?
他想到這問題,見阿六也已經下馬跟了上來,他就隨口問了這樣一個問題。可緊跟著,他就看到阿六用異常古怪的眼神瞅了他一眼,隨即竟是昂首挺胸。這一刻,他陡然之間想到了一個之前根本沒想過的可能。
「難不成……是你?」
「本來就是我。」阿六迸出了擲地有聲的五個字,見張壽猶如見了鬼似的,滿臉不可置信,他頓時有些悶悶不樂,臉上還有些委屈,「怎麼,我不行嗎?外院開支陸三郎代審,待客老劉頭兼管,防衛瘸子安陸兼管,外廚房徐婆子兼管,家裡人手不夠,只能一人多能。」
後頭那幾個兼管張壽可以理解,這也很正常,但開支陸三郎代審是什麼鬼?小胖子怎麼會答應管這種細枝末節的小事?他越想越狐疑,狐疑的同時還覺得好笑,但隨之他就忍不住看向阿六道:「那你這個管家兼管什麼?」
「我管他們啊!誰要是偷懶耍滑,順手牽羊,吃裡爬外……呵呵。」
聽到這一聲笑,張壽忍不住捂住了額頭。他就知道!阿六這是真的把管家兩個字提升到了字面上去了。管家管家,不就是管著家裡……的人嗎?他深深吸了口氣,最後決定不要去對這個認定了自己很忠於職守的小傢伙解釋什麼叫管家。
盤算了一下家裡現在的人手,他已然認識到,就如今家裡這麼個配置情況,要說挑出一個能夠震懾上上下下所有人的管家,那確實只有他眼前的阿六了。因為其他人誰都鎮不住場面!可是,想想阿六成天跟著他出門這情況,他就嘆了一口氣。
「好吧,你這管家繼續當著,確實也沒別人能夠頂替你,別人沒你這樣的威信。」
見阿六頓時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他就繼續補充道,「但陸三郎代審賬目這種事,也不能長久,說出去簡直就成了笑話。以後小花生可以學著……不行,那小子還被老鹹魚罵過不肯好好讀書,這樣,你回頭記得提醒我,讓九章堂的人每天人人給我出十道四則運算題給他做。」
「那些去光祿寺和公學的人沒時間,讓其他人幫忙出,這種事對他們來說,不過是呼吸間就能完成的。等小花生做完之後,你拿過去找人幫忙批改。錯一道,罰那小子抄十遍!」
阿六的臉上頓時露出了深深的同情。想當初他在鄉間時被張壽逼著每天算四十道題,就差點沒被折騰死,更何況小花生如今一天得至少做兩百道?
而他那時候經過百般求懇,錯一道題罰蹲馬步,總算不至於像小花生現在這麼慘!
既然給小花生丟了這麼個任務,張壽轉念一想,又笑著說道:「乾脆給蕭成也找個伴,小花生雖說比他大幾歲,但也是在民間長大的。他不是老嚷嚷要自力更生嗎,讓他也去九章堂打雜。如果日後能磨礪出一點數字天賦,至少還能給你這個管家幫忙看看賬目。」
聽到張壽再次強調了自己這個管家的正當性,阿六頓時眉飛色舞,當下立刻滿口答應。
張壽這一天從出了光祿寺,接了葛雍三人出來,那便是逛吃喝茶,悠閑得無以復加,甚至壓根沒去光祿寺過問今天查賬的結果。可是,盯著他的人卻不免再次吃足了苦頭。而晚間得到光祿寺那邊傳來訊息的眾多朝中大佬,那更是幾家歡喜幾家愁。
如孔大學士這樣的,雖說不知道當日楚寬在背後狠狠給他上的眼藥,可自己的親家從前在光祿少卿位子上致仕,他總不至於不記得。御膳房一堆御廚一概革退,甚至有人下在獄中,家裡抄檢出了遠遠勝過其該擁有的家財,他也不至於不知情。
而如今聽說光祿寺這三個月的賬冊就已經是一塌糊塗,哪怕還沒有查到五年前,他就已經不得不考慮自己是不是需要大義滅親了。有個那麼蠢且貪的姻親,他從前真瞎了眼!
頭大的並不僅僅只是一個孔大學士,素來與人為善,事事揣摩聖意的吳閣老也很頭大,因為他的內侄在光祿寺里任閑職,雖說因為職位太低,而且時間不長,此次並不在下獄的人之中,但官職卻還是沒了,妻子在他面前哭個沒完,差點沒把他煩死。
至於皇帝去年初才提拔起來,在內閣眾人中排位最低,性格卻也素來剛強的張大學士張鈺……人固然和光祿寺沒瓜葛,可也不知道是誰人張揚出去,他的管家和御膳房那個姓周的掌御乃是同宗,他都還沒來得及過問處置,這管家就跑了,於是他也一樣陷入了麻煩之中。
這還僅僅是內閣,六部和都察院以及其餘各寺監,那也同樣有眾多人與光祿寺和御膳房的人有千絲萬縷的瓜葛。
哪怕皇帝僅僅把徹查的範圍劃定在光祿寺和御膳房這兩地,而且更有尚宮盜取禁物,光祿寺貪贓的人證物證,卻依舊不免有人自危。
光祿寺和御膳房往日雖不算極有權勢的地方,卻也是最近天子之地,於是與之交接的,自然而然就是朝中有頭有臉的人物——沒頭沒臉的人家也不理你!可一旦出了問題,與這兩地有牽涉的昔日頭面人物們也自然免不了要灰頭土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