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王大頭離任,順天府衙從上至下,都覺得鬆快了許多。新任順天府尹居然是秦國公張川,沒人想到,但這位秦國公上任之後,那種溫煦文雅的態度,飽受王大頭荼毒的官吏們也沒想到,那簡直是如沐春風,讓人樂於被其驅使。
再加上這段時日那層出不窮的案子少了許多,人們自然是在背後議論紛紛。王大頭這一走,敢情是把順天府衙的霉運也全都帶走了!
然而,總算是空閑了幾個月,成天也就是處理一下大興宛平兩縣衙無法解決那種案子的順天府衙,這一天終於再次迎來了一場巨大的騷動。
當張壽讓阿六直接拎著一個軟癱如爛泥的漢子來到順天府衙,緊跟著告發人潛入國子監號舍,試圖栽贓前兵部尚書現大明公學祭酒陸綰之子陸築,卻被當場人贓俱獲的消息就不脛而走,眾多官吏無不在背地裡捶胸頓足。
敢情這位張博士是災星嗎?人才剛回京多久,居然就出了這種事!都是國子監和順天府衙相隔太近,否則人肯定首先想的是縣衙,不會什麼人什麼案子都找到順天府衙來!
而最感頭痛的,不是別人,正是前任順天府尹王傑器重信任,而今秦國公張川也同樣倚為腹心的宋推官。可即便如此,他還是硬著頭皮收下了那個傢伙,然後就召集精幹人手在理刑廳中開審。至於張壽和阿六,卻被秦國公張川請到二堂去說話了。
相比陸綰,張壽和秦國公張川總共也沒見過幾次,這一回見面的情形尤為微妙,但張川卻依舊談笑自若,言行舉止都透著一股書香世家熏陶出來的溫雅,以至於張壽不得不懷疑,張琛是不是就是因為有這樣一個難以捉摸的父親,於是才養就了那樣截然不同的個性。
見張川絕口不問他和阿六扭送來的那個犯人到底拿什麼東西栽贓陸三郎,更不問陸三郎本人怎麼不過來,而是他和阿六代勞,張壽就乾脆主動拿出了懷中那個小巧玲瓏的木人。果然,他拿出東西的那一刻,就看到秦國公張川那張溫和的臉瞬間破功,嘴角也抽搐了一下。
然而,張壽卻當成沒看見這一幕變化似的,笑容可掬地把東西雙手遞了過去:「張大尹,那人試圖偷偷放到九章堂齋長陸築號舍中的,就是此物。」
張川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一抖袖子伸出雙手接過,只端詳了片刻,他就抬起頭瞅了張壽一眼,隨即復又低頭細看,那眉頭已經是越皺越緊,直到最終翻到底部,他好不容易看清楚那些字,剛剛那僵硬的表情方才微微舒展開來,但卻流露出了不加掩飾的狐疑。
「此物……應是皇上身邊的東西吧?」那罵人的神情真是和少年時的皇帝一模一樣!
「我也這麼猜。」張壽呵呵一笑,若無其事地說,「而且看著應該是皇上更年輕時候的東西,指不定是什麼生辰賀禮之類的,而且是極其親近的人才會敬呈的。當然,也不排除是皇上自己覺得有趣,這才使人雕刻了之後把玩。總而言之,我已經請陸築去通知趙國公府了。」
這種事為什麼要通知趙國公府,秦國公張川當然不會問這個愚蠢的問題——毫無疑問,張壽肯定是請了未婚妻朱瑩立刻進宮稟告此事,也就是這位能夠隨時進宮的大小姐,在這種時候才能不至於延誤時機。
因此,他微微點了點頭,隨即就將木人原物送還。這種燙手山芋,就算是他也不願意沾手太久。當然,該有的態度,他卻是不至於推脫的。
「此案宋推官已經在審,我也會嚴密關注。」頓了一頓後,張川就沉聲說道,「但為免鬧出更大的風波,在宮中有消息之前,張博士你們二人可以在這順天府衙休憩片刻。當然,這只是建議,並不是強制。我只是擔心,這是連環套,這東西還會被人拿來做文章。」
張壽之所以自己帶著阿六過來順天府衙,讓陸三郎去趙國公府報信,就是覺得去給朱瑩捎話的人未必有什麼風險,但帶著這來歷不明的木人去順天府衙的路上,指不定會遇到什麼意外狀況,他和阿六一塊來才更穩妥。至於憑通籍宮中親自進宮告狀,他卻覺得太過孟浪。
因而,聽了張川這話,他就不假思索地說:「多謝好意,那我就叨擾了。」
張川見張壽答應得爽快,心情不禁一松,隨即和張壽談天說地了一會,聽到人漸漸就把話題引到了滄州之事上,說起了他那兒子張琛,他不知不覺就卸下了剛剛那張嚴肅的臉,換上了一副輕鬆的表情,大多數時候都只是聽張壽說,間或發問幾句,最後就笑了起來。
「張琛是我獨子,從小就是他母親嬌慣長大的,我卻一直都沒怎麼管他。張博士之前也責備過我這個當父親的不負責任,我也無可辯解,因為我確實在為父之道上有所欠缺。天幸張琛雖說最初性情頑劣,可至少本性不錯,跟著張博士這一年更是頗有長進。」
「他的祖父若是泉下有知,想來一定會欣慰。」
張壽忍了又忍,可聽到這裡,他終究忍不住質問道:「若想要兒子光宗耀祖,秦國公難道不該從小就言傳身教,讓張琛耳濡目染,如此方才能夠把兒子教成棟樑之材嗎?」
他這話出口之後,就意識到自己有點衝動了。然而,他完全沒想到的是,張川不但不惱,反而用一種一本正經的語氣道:「我張家素來有祖訓,兒孫自有兒孫福,隨他們怎麼長。想讀書就讀書,想練武就練武,如若遊手好閒敗家,那也隨他們去。」
見張壽已然是瞠目結舌,他就認真地說:「如先父少時不好功名好奇謀,於是風虎雲龍,因緣際會投了先帝睿宗;如我不好奇謀不好武略,唯獨好編書,此番卻出任順天府尹,但好歹活了四十歲,知人善任卻還是能做到的,更何況有王總憲這般前任,我只要蕭規曹隨就好。」
「如張琛,要是他就像從前那般頑劣下去,我雖失望,卻也只能由著他。」
「我家族譜上,開始有完整記述的是七代之前那位老祖宗,他是一位考出舉人,卻無心做官,醉心商業的奇人;此後族譜上那一代代族人,有拋下家財入杏林的,有於邊疆作軍醫,而後卻因為舉告走私而得官的;有貪贓的;有賭博敗光家業妻離子散投井自盡的……」
「有直接由舉人而出任縣令,晚年安養花草,姬妾成群的;也有從一而終,一生一世一雙人,結果夫妻子嗣艱難,只得一脈單傳,最後兒子還養廢了的……到先父的時候,不少支系族人都已經離散了,先父也沒去找。總而言之,我張氏家訓,便是順其自然。」
這種聽上去非常為兒孫著想,特別講自由的祖訓,很好……很強大!沒絕嗣真奇蹟!
張壽心裡簡直哭笑不得,此時就乾脆直截了當地看著張川問道:「那我敢問秦國公,這條祖訓,嗯,也就是張氏家訓,張琛他知道嗎?」
張川笑眯眯地看向張壽,輕描淡寫地說:「張琛還沒到二十,尚未在家廟加冠,這條祖訓他自然是不知道的。從前家中是每到兒孫六歲啟蒙時就告訴他,但到了先父時,他說兒孫太小,尚不懂何為順其自然的時候說這些,說不定反而不美,所以就改成了加冠再告知。」
張壽頓時啼笑皆非。他該怎麼吐槽好呢?六歲的時候告訴小孩子,你將來隨便做什麼都沒關係,混吃等死也行,那當然不好。
但你二十歲的時候這麼對兒孫說,兒孫三觀已定,確實可以選定前路,可在之前那些年要是兒子已經長歪了呢?好歹你也先管管你兒子,把人三觀培養好,不要這麼不負責任吧?
想到這裡,他忍不住嘀咕道:「就算順其自然,可秦國公你從小不親近自己的兒子,已經見人生出怨尤之心,卻依舊聽之任之,這總不至於也是祖訓吧?」
這一次,張川終於有些尷尬了起來:「我兒時都在先父身邊長大,當時英宗諸子奪嫡,諸藩或蠢蠢欲動,或居安思危,或局勢動蕩,我每日便是跟著先父和成年人相處,因而對小孩子應該如何,從來都沒有什麼認識。張琛出世之後,我看到那小小的嬰兒,不免頭皮發麻。」
「兒時既不曾抱過,更不曾教過,都是他母親的功勞,等長大之後,我再拿出父親的架子去教導訓斥,那豈不是說不過去?既如此,家中他想要什麼就隨他去拿,他想要求娶誰,那也憑他高興,憑他能力,再說有張博士你給他把關,我這個當父親的就順其自然了。」
這一次,張壽終於無話可說。
原來,這個看似高冷到管生不管養的父親……是個不知道怎麼和兒子相處的獃子!
張壽深深嘆了一口氣,隨即滿臉好笑地說:「秦國公相不相信,若是張琛知道一直以來耿耿於懷的事情竟然是這般真相,他絕對會氣個半死,然後找你這當爹的大吵一架?」
「那也隨他了。」張川依舊說得很輕鬆,彷彿張壽所言不是父子反目的大事,而是一樁無足輕重的小事,「反正我只有他這一個兒子,日後張家上下都是他的,他若是恨我,日後養出一個更勝過他的兒子到我面前耀武揚威,鄙視我這個當父親的就行了。」
此話一出,發窘的人就換成了張壽。果然,接下來,他就只聽張川慢條斯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