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之前那個小夥計說得那樣,一張四四方方的八仙桌往常可以攢珠似的擺十一二個菜,而要放下阿六點的這一式兩份的茶點,卻是力有未逮,好在蒸點都可以兩三個蒸籠這麼摞著。
即便這樣,偌大一張方桌上對坐的兩個人,除卻一個小瓷碟,一雙筷子,一個勺子,卻是什麼都放不下了。
而在張壽的瞪視下,阿六若無其事地把那一碗脆魚面挪移到了張壽麵前,隨即又把灌湯包送了過去,隨即才滿臉認真地說:「這是少爺愛吃的。」
張壽低頭看了一眼,這一次終於發現,這滿桌的茶點,怎麼看怎麼不像是蘇州風味。然而,來都來了,點都點了這麼多,他也懶得想這麼多,索性挑了一筷子麵條,等一入口就發現麵條細滑,長魚酥脆,再喝一口湯,卻是鮮中帶一絲辣,明顯是放了胡椒!
確定果然是符合自己的口味,他瞄了阿六一眼,又夾了一個灌湯包小心翼翼咬開口,等發現那裡頭那湯汁入口滾燙,卻又極其鮮美,他終於完全滿意了,乾脆也懶得管阿六怎麼解決剩下的,自顧自地專心品嘗起了面前這兩樣。
而阿六則是旁若無人地開始了他的大掃蕩。兩份三丁包子、豆腐皮包子和蝦籽餛飩等等一塊下肚,餛飩湯成了解渴助吞咽的不二利器,旁觀的小夥計差點沒看直了眼。
而與此同時,他右手筷子,左手勺子,動作快如閃電,張壽都沒吃完那一碗脆魚面和灌湯包,他卻已經吃完了。等到張壽放下筷子和勺子時,就只見桌上杯盤狼藉,除了兩份糖藕之外,其他的東西全都被一掃而空,他忍不住盯著阿六上上下下看個不停。
他平時囑咐了那麼多,阿六是不是就記著多吃點這三個字?這怎麼光吃不長肉也不長個子?難道真的是運動量太大全都消耗了?
別說是張壽,旁觀的夥計,不遠處的茶客,全都看得驚呆了。大胃王他們知道,也有人見過,但多數是鑽無限續面無限加飯的空子,而在這家飲食很不便宜的揚州會館下茶社裡這麼稀里嘩啦往肚子里塞東西的,還真是活久見!
最重要的是,吃這麼多的不是主人,而是僕人——因為之前小夥計看得清清楚楚,阿六是攙扶的張壽下馬,而且兩人衣著也有區別。他不由得想到,養了這麼一個大肚漢僕人,這位衣著並不奢華的公子此刻怕是馬上就要體會到痛心的感覺了……這頓飯可是挺貴的!
因此,眼見張壽盯著阿六看個不停,那夥計就小聲說道:「這位公子,這八樣茶點各一式兩份,總共是……九百一十六文。咱們這揚州會館的茶社,請的是揚州大師傅,手藝一流,價格難免會比外頭稍貴一點。」為免紛爭,他決定把醜話先說在前面。
一頓茶點當午飯,居然吃了快一貫錢,這真是讓人嘆為觀止……張壽心裡這麼想,看到桌子上的糖藕還沒吃完,他伸筷子挾了兩片吃了,隨即覺得實在是甜膩,就又喝了兩口茶解膩,隨即才看向阿六道:「別裝吃不下了,趕緊吃了,付賬!」
「哦。」阿六這才再次拿起筷子,蜻蜓點水一般把兩盤子剩下十二片糖藕吃得乾乾淨淨,這才有些遺憾地掃了一眼那遺留下來的糖水,突然,他眼睛一亮,立刻向一旁那眼珠子已經快掉下來的小夥計勾了勾手指。
「再去拿兩個白面饅頭來,我蘸糖水吃。對了,都算在那九百一十六文里。」
吃了這麼多,總該送點什麼吧?那夥計從阿六的眼神中明白無誤地看出了這麼一個要求,簡直是哭笑不得。瞅了一眼阿六那絲毫未曾鼓脹起來的肚皮,他只能唯唯應是。尤其是當看到阿六解開錢囊,拿出一卷錢票和碎銀以及銅錢開始數時,他就趕緊一溜煙跑開了。
只要能付得起這一頓的餐費……送兩個白面饅頭這種小事,就算掌柜也不會說什麼。
兩個當作添頭的白面饅頭被拿過來的時候,阿六也已經數好了要付的錢——當然不可能真的是九百一十六文,而是一張一貫錢的錢票。而按照這個錙銖必較的少年的要求,小夥計只能認認真真用小木盤送來了八十四文的找零。
至於原本看熱鬧的茶客,也已經有兩桌人先後離開了。畢竟,這年頭的人可沒有那麼多的獵奇心思,大胃王什麼的,看看也就好了,誰會沒事在旁邊一直盯著人家瞅個沒完?
而張壽眼見先頭那小夥計帶著另兩個人收拾了諸多完全空了的盤盤碗碗下去,而阿六則是三下五除二就把兩個蘸滿了糖水的饅頭給解決了,他忍不住沒好氣地說:「出來的時候你還吃了一袋菜包子,這怎麼就餓死鬼投胎了?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在家從來吃不飽飯呢!」
「那是少爺沒看見我加餐。」阿六終於吃完最後一口,隨即咕嘟咕嘟把杯中茶水也一口氣喝乾了,這才用一旁那燙過的軟巾擦了嘴,隨即就咳嗽一聲解釋道,「家裡每天剩下的飲食,都是我吃的。你說過讓我多吃點的。」
張壽再一次端詳了一番阿六那壓根不起眼的身材,心中很納悶從前在融水村的時候,家裡怎麼沒有被這麼一個大胃王給吃窮。可轉念一想菜不夠,飯來湊,他也就釋然了。
嗯,作為代趙國公府管著諸多佃戶的人家,其他的東西就算太缺,米面大概也是不缺的!
被阿六這突如其來的風捲殘雲景象給一打岔,他已經姑且忘了自己的下午茶計畫。正當他站起身要往外走時,卻只見門外一人匆匆進來,和他一打照面,立時就滿臉堆笑地一溜小跑上來。
「張博士,早聽說你昨日回了京城,今日竟然就有空到這外城,怎不到我那蘇州會館做客?這揚州茶社裡的茶點固然是淮揚一絕,可我蘇州亦是美食之地,光是茶點便有酒釀圓子、八寶飯、三鮮豆花、桂花拉糕……」
「就是蘇幫菜,那也有……」
沒等華掌柜把這些菜名報完,張壽就直接打斷道:「我只是一時想找個清靜的地方補上一頓遲來的午飯,這才讓阿六帶路出城而已,華掌柜你就不用在我面前誇耀蘇幫菜和蘇幫點心的滋味了。」
這華掌柜明顯有備而來啊,否則怎麼會一來就報菜名?這是誠心勾引他的饞蟲還是怎麼著?他這吃貨的名聲難道已經名聞遐邇了嗎?
而華掌柜則是笑得臉上肥肉都在顫抖,心中萬分慶幸剛剛在這裡吃飯離開的兩位茶客並非揚州人,而是蘇州人,回到會館時開玩笑似的對他提起這一幕。他問過形貌之後,心下存疑,忖度反正就在正對門,於是過來看一看,這一看就發現了自己正要找的人!
瞧見桌子上都收拾得差不多了,他就乾脆上前去伸手去扶張壽,嘴裡更殷勤至極地說:「這會兒還早,您到蘇州會館去消消食,一會兒我吩咐大廚拿出十八般手藝來,晚飯準保讓您好好嘗嘗咱們蘇幫菜的精髓……」
張壽本來出城到這會館區域,就是想順道來一趟蘇州會館,誰知道他這一走神,陰差陽錯就被阿六帶來了揚州會館,吃了一頓味道還挺正宗的揚州茶點。
此時見華掌柜三句話離不開本行,他也就順勢答應道:「好好,我去就是了,只不過晚飯且不要再提了。我難得三日假,總不可能成天在外頭下館子卻不歸家。」
華掌柜當初花了大力氣才從縣衙那邊打探到張壽沒有其他任何不良嗜好,唯有酷愛美食,甚至還親自指點廚子,因而自從到了京城執掌蘇州會館,他就特意尋覓了幾個蘇幫名廚備著。此時他雖說有些遺憾,但還是笑容可掬地連聲答應,當下就用最快的速度拖著張壽往外走。
然而,還沒等他率先跨過門檻出去,就只聽身後傳來了一聲怒吼:「好你個華胖子,搶客人居然搶到我這兒來了,像話嗎!」
隨著這聲音匆匆趕出來的,是一個乾瘦的中年人——如果說華掌柜是水桶,那他就是乾柴,兩人往那一站,絕對是一道美好的風景。可他人看上去一陣風就能吹走,腳下卻飛快,一陣風似的衝到張壽身後,不由分說地就想去拉住人,結果手一伸出去……
他抓住的卻是阿六的手腕!
被阿六那冷冽的眼神一瞪,乾瘦的於會首想起這就是剛剛掌柜來說笑時說的,那位胃口奇大的少年僕人,連忙就鬆開手,隨即退後一步,笑容滿面地拱了拱手道:「在下於誠,承蒙同鄉信任執掌揚州會館,沒想到張博士您輕車簡從蒞臨鄙館,實在是令此地蓬蓽生輝!」
見華胖子近乎惱怒地狠狠瞪他,於會首卻是寸步不讓地昂起頭,嘿然笑道:「張博士既然是先來我這揚州會館,足可見更喜歡揚州茶點。華胖子你這截客是不是太不地道了?」
華掌柜差點沒被於會首這口氣給氣死。我和人家相談甚歡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呢!看看你這做的什麼事,竟然還伸手想把人拖回來,卻撞到了那位少年護衛的鐵腕上,果然就吃癟了吧?
他沉著臉哼了一聲,隨即卻理都不理華胖子,擠出笑容對張壽說:「好教張博士得知,華家的家主四老爺,今天中午剛剛到京城,這真是巧的不能再巧。他對您仰慕多時了,既然能巧到在這兒碰上,能否請您撥冗見他一見?蘇州會館就在對面,兩三步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