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別人看來,紀九這段日子很風光。張琛和朱二還有張武張陸等人全都不在,而且也沒參加半山堂的分堂試,所以他坐穩了第一堂的齋長,再加上之前得到了張壽的嘉許,就連一貫看他這個庶子不過平平的父親如今也稍稍對他和顏悅色了一些。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眼下在第一堂當齋長的這日子根本就一丁點都不好!
張壽不在,於是司禮監那位楚公公就不需要他做筆記進呈御覽了,如此一來,他和宮裡那僅有一點聯繫也斷了。至於新調來給第一堂講課的老師,雖說也很明顯是皇帝在年輕官員中挑選過的,講史也算是風趣幽默,但很多關鍵時刻都是淺嘗輒止,不敢輕易評論。
至於來上算學課的……能不能更有點譜?那根本就是九章堂的監生來兼職,有時候能遇到陸三郎這個九章堂齋長親自來,但那也好不到哪去。因為這些傢伙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把他們也當成算學天才了,那進度一個不留神就飆得飛快,連他這腦子都差點跟不上!
更不要說其他人了,那真是學得苦不堪言,還唯恐被那些九章堂的寒門子瞧了笑話!
唉,張博士這個正經老師什麼時候能回來國子監?又或者正如傳言中所說,張壽在滄州收穫了絕大的民望和支持,因此不打算回來了,打算日後出任滄州知州?昨天人一回來就據說被召入宮中,甚至得到了登萬歲山,宮中留飯的殊榮,卻不見人回國子監來看看!
此時講課的老師已走,紀九非常沒風度地趴在課桌上,可就在這時候,他突然發現原本正在課間休息,一片亂鬨哄的屋子裡一下子鴉雀無聲。
打了個激靈的他只當那是徐黑子突然來巡場了,慌忙起身坐直,可就是這麼一看,坐在第一排的他就發現門口出現了一個完全想不到的人。竟然是……張壽!
在最初的一愣神過後,紀九幾乎是猛然跳了起來,飛也似地衝到了門口,隨即恭恭敬敬地躬身作揖道:「聽說老師昨日傍晚出宮,皇上給了假,我等沒辦法不顧課業今日白天前去拜見,原本大家還說好了傍晚下學之後再去張園,沒想到您竟然不顧這數月勞累,這就來了。」
紀九這話說得漂亮到無以復加……雖說此時他一口咬定約了這堂上所有監生晚上過去拜見老師,其他人都知道壓根沒有這麼回事,可此時誰會拆穿這種無傷大雅的謊言?
於是,一大堆人亂鬨哄起身,隨即圍到張壽身邊,行禮的行禮,問好的問好,竟是全都默認了紀九這信口開河,全都聲稱理應是他們去張園拜見。
相比之下看,張壽還是更喜歡九章堂中那些昂首挺胸直面查功課的學生,然而,他更知道半山堂中的學生和九章堂那些人出身不同,不能一概論之,少不得不動聲色地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等問了紀九幾句課業,見人滿臉堆笑地說一切都好云云,他就點了點頭。
「既是你們已經習慣了,那就好,我去第二堂和第三堂看看。」
紀九沒想到張壽竟然真的剛來就要走,心中頓時有些後悔。可再一想自己就算有話也不能此時說,眼見張壽轉身,他慌忙叫道:「老師您剛剛回京,今夜不如我們備薄酒為您洗塵……」
他這話尚未說完,就只見已經出了門的張壽輕輕揮了揮手:「你們有這份心就已經夠了,至於洗塵什麼的著實不必,我昨兒個回京,該洗的塵也已經洗乾淨了。你們好好攻讀,對得起皇上用在你們身上的這份心思,那就足夠了。」
且不提紀九如何在心裡後悔不迭,其他人卻是大多各自滿意。好學生的姿態做了,張壽看上去也彷彿很滿意,那不就得了?他們現在這些能在第一堂的也算是回頭浪子的典型,在家中地位也都各自提高,至於要像張武張陸和某個姓趙的那位幸運兒那樣,就得看機緣了。
看紀九這般拚命阿諛奉承,成績也算是頂尖的,可除了齋長這頭銜,還得了什麼?至於如今那幾位新老師的問題,誰都不覺得告狀有什麼用。
張壽瞧出了紀九的言不由衷——他雖說承認紀九確實是個歪點子一堆的人才,但要說對這個油滑到極點,還和楚寬有所勾連的小子好感,那也有限——但只當是沒看見。當他來到第三堂的時候,還沒來得及開口,就只見襄陽伯三子,那個大塊頭的張無忌一溜煙沖了上來。
「老師您回國子監了?」張大塊頭的臉上滿滿當當都是驚喜,甚至還揉了揉眼睛,隨即就嚷嚷道,「我還當您以後就不當這個國子博士了,外頭人人都傳言說您要去當滄州知州……說不定還是滄州知府!」
對張大塊頭如今竟是真心實意地叫出了這一聲老師,張壽並不意外。要知道當初如果不是他特意去襄陽伯府一趟,這小子就要被打死了!
此刻,他故作詫異地嘖嘖一聲:「咦,居然這麼多謠言?」
見第三堂其他學生也參差不齊地起來,但與第一堂中那些熱忱的學生相比,卻是明顯多了幾分勉強,完全不像張大塊頭那般熱情,他自然心裡有數。
半山堂中最不長進的那些人都被剔除了出去,皇帝直接把他們扔去了銳騎營操練,但分到第三堂的人難免覺得自己中不溜,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於是再沒了上進心——就猶如後世每個班裡的中等學生大多也有這種心思。於是,他心念一轉,突然拍了拍張大塊頭的肩膀。
「我聽徐監丞說,你近來日日全勤,讀書用功,也算是名列前茅?不錯,回頭若是我見了襄陽伯,一定要誇誇他養了個知錯能改的好兒子。」
張大塊頭沒想到張壽竟然會關注他,而且徐黑子那種黑臉無情只會告狀的傢伙竟然會說他的好話!他又驚又喜地往門外看去,見徐黑逹滿臉驚詫,他只覺得這個黑臉是沒想到張壽會直接出賣了人說好話的行徑,立刻滿臉堆笑地說:「吃一塹長一智,我總要長記性的。」
「沒錯,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好好繼續下去,說不定你年末能升入第一堂。」
此話一出,剛剛還只是小小騷動的屋子裡頓時一片嘩然。張大塊頭居然是第三堂的齋長,這任命自從公布開始,他們就已經跌了一地眼珠子,畢竟,人在分堂試的成績都差點作廢,最後公布的最終成績也很勉強,卻和紀九在第一堂亦是名列前茅不同。
等到發現這幾個月每次月考,張大塊頭都能徘徊在前三,他們就更加不可思議了。如果不是張壽不在,出題的是授課的老師,監考的是徐黑子,他們簡直要覺得裡頭另有貓膩!
而現在,張壽竟然說,這個從前爭強鬥狠的死大塊頭,竟然可能會在年底升堂?
張大塊頭簡直又驚又喜,他本來就是直腸子的人,此刻立刻聲若洪鐘地應道:「老師放心,我一定不負您期望!不但這第三堂中的功課,這些天爹還派人教我練武,我每天都刻苦地練一個時辰,然後我發現自己練了之後,效果竟然還行!」
他一面說,一面露出了自己胳膊上墳實的肌肉:「我從前一個能打三個,現在一個至少能打五六個!」
周圍眾人登時再次鴉雀無聲,隨即有人忍不住伸手捂臉。就這麼個莽大漢,也就知道憑那一身力氣欺負人,從前那也是文不成武不就的,怎麼就偏偏投了張壽的眼緣?
然而,就只見張壽不但不惱,反而還哈哈大笑道:「我從前就一直想,你這麼大塊頭,怎麼會練武不成?好好去練,哪怕是強身健體也好!把你那爭強鬥狠的心都放在建功立業上,將來必定會有大成就!好好磨礪自己,你行的,我很看好你!」
這要是後世那些人精,聽到這一句我看好你,一定會暗自撇嘴,覺得這不過是一句惠而不費的空話,然而,此時此地,在張壽那看好誰誰就走運的強大幸運光環加持之下,一大堆人全都在那羨慕嫉妒恨。張大塊頭本人那更是笑得嘴都快咧開了,恨不得把頭點到地上去。
而當張壽走出屋子的時候,迎上來的徐黑逹就忍不住問道:「我什麼時候對你誇過那個大塊頭?」
張壽呵呵一笑,若無其事地說:「些許小事,徐兄何必在意?從小就被人責備謾罵長大的人,需要的是多肯定,多褒揚,而如果能把他樹立成一個標杆,那麼他在欣喜若狂之下,一定會不自覺地朝真正的標杆去靠攏。將來就有那麼一絲成大器的希望。」
這是張壽自己的親身體會。他初中英語老師水平糟糕,高中英語老師人品糟糕,而且唯一相同點就是不遺餘力打擊他,所以他高考時,英語就成了拖後腿的短板。而到了大學,那位英語系主任不知道哪看上他了,反正成天把他誇上天,結果他不但讀了二專,還考了八級。
當然,對於大皇子和二皇子那種自命不凡,唯我正確的傢伙,這一招就不管用了。這種從小被人吹捧到底的傢伙,其實就是欠罵欠打欠收拾!
而張壽的這種說法,徐黑逹乍一聽覺得新鮮。畢竟,任憑在何時何地,一個人的資質都是從小能看得出來的,別說張大塊頭的父親襄陽伯張瓊,就是其他人家的當家長輩大多也如此。庶子有資質有能力的栽培一二,可要是不好,那就直接扔一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