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龍蛇動 第四百一十一章 風景這邊獨好

帶著兩個年幼的兒子來登萬歲山,皇帝真心沒想那麼多——或者說,儘管今年是永辰二十七年,掐頭去尾取個整,他已經登基整整二十六年,但他本質上仍然是那個幼時就特立獨行,隨心所欲的天子,這是印在他骨子裡的特質,也是被他父皇睿宗皇帝肯定的特質。

他至今還記得父皇在離世之前,抓著他的手說出的那番話。

「你是個活潑好動,精力旺盛的孩子,和大臣期待的賢太子,聖明君不一樣。他們需要的是一個穩重端莊坐在皇位上,能夠接受他們的勸諫,哪怕是他們唾沫星子噴在臉上,也不會動怒的千古名君。但那樣的皇帝,不過是泥雕木偶,反倒是你這樣的更適合。」

「要傾聽,但不要偏聽偏信;要制衡,但不要全憑權術;要賢明,但不要一味仁慈;要果斷,必要時可以殘忍狠辣……當然,你還太小,一切都先交給你母后,你要相信她,就如同朕相信你,把這江山交給你一樣。朕已經給你選了最好的老師,你要跟著他好好學。」

此時到了山頂,回憶起父皇最後的諄諄教導,皇帝頗有些百感交集,隨即就唏噓不已地對葛雍說:「雖說父皇當年囑咐了我很多,但如果不是後來有老師時時刻刻提點教導,興許朕還是早就長歪了,要知道,朕那時候最喜歡做的是就是和大臣對著干,和母后對著干。」

「皇上還好意思說。」葛雍面色不善地瞥了皇帝一眼,「臣就從來沒看到過這麼頑劣的學生,比起這兩個懂事的小皇子,皇上那會兒真是差遠了!」

見三皇子和四皇子還在圍著張壽問長問短,那臉上既有滿滿當當的好奇,也有真真切切的孺慕,皇帝頓時尷尬地別過頭去,隨即咳嗽一聲道:「朕那會兒不是乍失慈父,嚴母又成天管頭管腳,大臣們還喜歡指手畫腳,朕心裡有點煩,所以有點逆反嗎?」

「還有點?何止是有點,換個一板一眼的人來給皇上你當老師,說不定都被你氣死了!幸虧臣這一把骨頭的老傢伙懂得變通,還反過來整治了你幾回,否則……呵呵!」

張壽沒注意到葛雍和皇帝師生二人那翻舊賬的談話,他這會兒終於從兩位小皇子那層出不窮的問題中脫身出來,把兩人交給了很有應付經驗的朱瑩,於是就來到了葛雍和皇帝面前。還不等他開口,葛雍就笑著問道:「你這次吃癟了吧?小孩子也不是那麼容易敷衍的!」

「老師說笑了,我沒有想敷衍他們。九章堂如今貧寒者多,因為那些飽讀詩書,家境尚可的士子中,縱使也有同樣精通算學的,但恐怕不會把主要精力放在算學上。而如果有兩位皇子憑真才實學躋身其中,那麼將來他們就會成為一個醒目的標杆。」

見皇帝眉頭一挑,彷彿有些訝異,張壽就笑眯眯地說:「但是,那得他們真正憑實力考上才行。我可不會手下留情的。不說其他,今年的考題,我就打算出得比去年更難。」

皇帝有些同情地看了一眼不遠處正圍著朱瑩嘰嘰喳喳的兩個幼子,隨即就笑道:「你這欲擒故縱的手段,興許真的有點效用。不過,如果三郎和四郎真的進了九章堂,你真打算就只教他們算學和物……嗯,好像叫物理?」

「臣除了這個,不會教別的。」

張壽用非常無辜的眼神看著皇帝,隨即坦然說道:「難不成等三皇子和四皇子長大了,還要聽臣用那種三腳貓的講法,給他們講史?隨便從翰林院里扒拉一個人出來,都比臣講得好,所以這等貽笑大方的事,從前在半山堂中嘗試一下就足夠了。」

「朕倒不覺得你講得不好,如果淺顯就是不好的話,那從前老師給朕講課,也都是這麼講的,你們師生這也算是一脈相承。」

皇帝笑眯眯地稱讚了張壽兩句,見其彷彿想要謙遜,他就阻止道:「好了,且不說你們師生這教書育人的老本行,給朕說一說滄州事吧。雖說張壽你之前已經不時給朕送來相關稟報,但字面上總不如口頭上詳盡。老師,你也記得在旁邊替張壽補充補充。」

儘管剛剛還和皇帝憶往昔兒時歲月,但此時談及正事,葛雍還是很正經的。接下來,張壽開始事無巨細地講述到滄州後經歷的一件件事,就連和老鹹魚的結識以及往來也細細道來——當然,他見了那些闊別已久的辣椒土豆花生之類的好東西,於是親下廚這種事就省略了。

至於朱廷芳如何從天而降,打破行宮亂局;如何斬殺許澄;如何把那些富商大戶打的打殺的殺,他也不管大舅哥有沒有稟報,一體都大致講了講。當然,朱廷芳平亂這一茬,他是從朱二和老鹹魚小花生的旁述中大致整理出來的。

當然,他自己的那一個個小計畫,在滄州籌謀試驗的那一個個小團體,他也都大致介紹了一遍。

至於先後坑了大皇子的張琛和朱二……儘管他不大想說出來刺激了皇帝這個當爹的,但瞥見三皇子和四皇子還被朱瑩約束在不遠處,不可能聽到他們長兄的丟臉情景,因此他略一思忖,還是原原本本地拿出來說了。

皇帝聽得很仔細,震怒、羞惱、後悔、自責……林林總總的負面情緒早就在他第一時間得知各種消息的時候都發泄完了,此時一面聽一面分析一面總結的,是一個完全理性的天子,或者說,是努力讓自己保持最大理性的天子。

當最終一一聽完張壽主述,葛雍補充的各方面訊息之後,他就輕輕舒了一口氣,隨即苦笑道:「朕現在很慶幸,沒有把那個逆子放去江南。但朕更後悔的是,因為一時心軟,想著他總比二郎要穩重識大體一些,再加上他想要有所作為,朕就相信了他。」

「臣早就說過,皇上對大皇子和二皇子單純恨鐵不成鋼,那是沒用的。不論當初皇后再如何反對,只要皇上能夠強硬地把兩個兒子奪過來放到太后身邊撫養,也不至於這般模樣。」

葛雍說到這裡,臉上就露出了極度惱怒的表情:「結果我還因為就教了他們沒幾天,這老師兩個字就算背在頭上了,如今和日後都要被人說有失管教是我的錯,想想我真是冤!」

皇帝在這個老師面前素來是沒多少皇帝的架子,此時唯有心虛地苦笑道:「朕是懶得和皇后吵,甚至懶得見她,只想著她總應該知道兒子才是根本,再加上老師撒手不管他們兩兄弟後,她也找了名師,朕怎麼都沒想到,兩個兒子居然會長成這樣。」

這種比較犯忌的話題,張壽無意摻和——儘管他對於大皇子和二皇子相當反感,但這種皇族家事,他自然是希望離得遠一點。於是,他默默退開兩步,悄然來到了南面那亭子中。

這裡能夠居高臨下俯瞰整座宮城,就只見三大殿的琉璃瓦在日頭下熠熠生輝,那氣勢宏偉的宮殿,宮城後頭玄武門牆外,那些衣著整齊進進出出的宮人和內侍,都讓他不知不覺回憶起了當初於景山上俯瞰故宮的情景。

說實話,前世里參觀故宮之後,他其實是大失所望的。因為太和殿前廣場上的青磚已經坑坑窪窪,理應華美的宮殿黯淡無光,無數人亂鬨哄地圍在那狹小的宮殿面前拍照,還有那聽上去就又破又小的東六宮西六宮……反正他從灰濛濛的故宮後門出來時一肚子不滿。

他只覺得這故宮實在是徒有虛名……連徒有其表都算不上。

然而,這一切情緒在他登上景山俯瞰那座故宮之後就沒了。那時候夕陽照在那宮殿群上,高聳的紅牆別有一番壯麗,金黃的琉璃瓦氣派恢宏,一座座宮宇整齊排列,完全看不見內中那無數如同螞蟻一般的遊客。

那一刻,明珠蒙塵的感覺從這座博物院完全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歷史的滄桑、厚重、大氣。也正是那一刻,他真正理解了一個道理——距離產生美。

可眼下佇立在他面前的那座宮殿,你說只有百年歷史吧,他卻還囊括了一部分元大都的宮殿群。而且在規模上比故宮要大一些。不說別的,就他曾經進去過的,不曾改過名字的奉天殿來說,那就比太和殿大一倍不止,而清寧宮也比慈寧宮大不少……

也就是說,那位地圖技能點到滿值的太祖皇帝,很明顯不滿意故宮的規模。當然,人也到底沒有卯足勁蓋一座盛唐時的大明宮出來,因為乾清宮似乎還保持原本規模,而聽朱瑩說,後宮也並不怎麼寬敞,如裕妃這種要求低的無所謂,皇后就一直對坤寧宮各種嫌棄。

鑒於這種在萬歲山上俯瞰宮城的機會極少,大概他這輩子也不大會有第二次,張壽自然趁著此時悠悠閑閑地看個夠。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他背後突然伸出了一雙手,猛地蒙住了他的眼睛。情知在這種地方做出這種事的只有朱瑩,他索性也不掙扎,也不說話,就這麼靜靜站在那兒。

彷彿是因為他沒說話,背後的姑娘不高興地移開了手,隨即嗔怒地叫道:「阿壽,你是塊木頭嗎?怎麼連是誰都不問一聲?」

「因為我知道是你。」張壽微微一笑,這才轉過身來。見一身紅艷艷的朱瑩就這麼背手站在他面前,臉上還分明寫著懊惱,他就慢條斯理地說,「三皇子和四皇子縱使要和我開玩笑,他們倆身高也不夠蒙我眼睛,皇上和老師不會幹這種不合身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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