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賜肩輿,這是天子對於元老重臣的榮寵,本朝從太祖以來有這樣待遇的大臣,大約也就一二十,而到了當今皇帝這兒,就只有葛雍一個,前任首輔江閣老也沒這待遇。當然,按照江閣老自己對外人聲稱的話來說,就算給,他也一定會堅辭,他堂堂首輔,怎可言老?
然而,江閣老是沒這待遇卻想要誇耀尊榮以顯年富力強,葛雍卻沒興趣在這種皇帝尊師的時候顯示什麼臣子的風骨。雖說皇帝那輛馬車確實是特製的,可趕路這麼好幾天,一到京城就馬不停蹄來面聖,老人家還是累了,更何況一會還要去爬萬歲山!
所以,葛雍毫不謙讓地直接上了肩輿,眼見竹製遮陽油傘撐了起來,熟悉這些宮中轎夫步伐的他輕輕舒了一口氣,乾脆就直接眯起眼睛打算小憩一會兒。
而張壽眼見四個人穩穩噹噹抬起這肩輿往前行去,步伐穩健,晃動極少,他就轉頭看了一眼朱瑩道:「從這到萬歲山可是挺遠的,瑩瑩你要不要先回府等我?」
他自從進過一趟宮就發現了,這座宮殿的格局,和後世的故宮幾乎沒什麼差別,顯然是地圖能力點到了滿值的太祖皇帝所為。既然如此,所謂的萬歲山就很明顯了,那不就是故宮後面的景山嗎?
按照他熟知的地圖,從外皇城東安門往北到景山腳下是不遠,但爬那座山還是要花費一點力氣的,這大熱天,何必讓朱瑩費這個勁陪他跑一趟?
朱瑩嗔怪地掃了張壽一眼,卻不說話,而是似笑非笑地看著楚寬。在她的注視下,楚寬立時笑道:「從東安門去往萬歲山,確實要走好一會兒。大小姐若要去不妨騎馬?」沒等朱瑩答話,他又對張壽微微頷首道,「張博士這一趟滄州之行辛苦了,皇上特賜您外皇城騎馬。」
一路坐馬車,此時就算要走著去萬歲山,張壽雖說覺得累,但也只能認了,如今能夠省力,那當然最好。因此,他當著楚寬的面謝了一聲皇帝的體貼,等楚寬大手一揮,後頭兩個禁軍模樣的軍士牽了兩匹馬上來,他就翻身上了馬背,可緊跟著他就發現,有人搶過了韁繩。
楚寬見是阿六主動牽了張壽那匹馬,顯然是要陪著進宮,他眼神微微一凝,隨即只當沒看見,又吩咐了一個跟著自己的小宦官去牽了朱瑩的坐騎,這才身姿矯健地上了自己那匹馬。
至於一路送到東安門的陸三郎,皇帝又不見他,他可不會像朱瑩似的主動去湊這熱鬧——他還沒這麼大的臉面——於是,送了師祖老師小師娘進宮之後,他就麻溜地帶著兩個未來的晚輩以及小花生觀濤,直接把人和行李打包送去張園了。
張壽進過宮,但去萬歲山卻還是第一回,而且此時走的這條路線,和前世參觀故宮,然後從後門出去,進景山公園不一樣,他和朱瑩在一起,反正也不怕有人說他犯忌,索性就光明正大地東張西望。而他這遊客似的舉動,還引來了朱瑩這個兼職導遊的沿途解說。
「過了東上北門,沿著河邊這一溜,是六部和各大都督府的直房,晚上若有什麼緊急情況,就從這邊可以經東華門送往乾清宮……」
「阿壽,你看,東邊那座是內承運庫,其實一般都省掉承運兩個字,就是內庫。裡頭有好多好東西,什麼金銀、寶玉、犀角、珍珠、瑪瑙、羽紗羽緞……全都是皇家的船去南洋貿易得來的。我小時候和明月跟著皇上進去,皇上說,只要喜歡的都可以拿走,只要拿得動。」
無論是何等挑剔的遊客,身邊有這麼一個美艷絕倫,聲音動聽的導遊,那麼大多會寬容一點,更何況張壽如今等同於遊覽皇宮,那更是有導遊就心滿意足的性格。此時此刻,他饒有興緻地聽著朱瑩口若懸河地介紹,當聽到朱瑩故意賣關子時,他自然知機地提問。
「瑩瑩你那時候拿了什麼東西?」
「那些閃閃發亮的東西,我本來都喜歡,可祖母從小就告訴我,做人不能貪心。」朱瑩笑得眉眼彎彎,卻仍然先說永平公主,「明月那丫頭拿的是一串個頭挺大的珍珠,我嘛……我選了幾片五彩斑斕的漂亮羽毛,請宮裡的巧匠給我做了個毽子。」
張壽任憑再會猜,此時也被朱瑩小時候那神奇的思路給震驚了。年紀還小的永平公主選了一串珍珠,這已經算很節制了,可對於喜歡漂亮衣服漂亮首飾的朱瑩,竟然會挑看似漂亮珍稀,其實並不那麼貴重的羽毛,還做了毽子?
「從前我隨同祖母去別家做客時,有個丫頭欺負我沒娘,還炫耀她那毽子,我後來再去,就把這個新毽子帶上了,她從此在我面前再不敢吭聲。而且,每次毽子踢壞了之後,皇上又派人給我選羽毛做新的。用一次內庫挑選東西的機會,換得京城最漂亮的毽子,我才不虧。」
即便楚寬就在身邊,說起當年舊事時,朱瑩仍然侃侃而談,毫不避忌,彷彿自己兒時那點小心思絲毫沒有不可對外人道之處。
而張壽轉念一想朱瑩那時候的年紀,也就覺得那時候的小丫頭不愛金銀珠寶愛毽子沒什麼好奇怪的。毫無疑問,那個從來都是京城最漂亮的毽子,應該讓兒時的朱瑩非常長臉。
而介紹過內承運庫,接下來朱瑩這個盡職盡責的導遊,又對張壽介紹了中書房、北花房,就連那條圍繞內城的護城河,她也解說了不少。
不外乎是太祖皇帝認為護城河這種東西對於宮城來說完全沒必要——真要有什麼作亂的兵馬越過外皇城打到宮城來,那當皇帝的也就直接上弔死了算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一語成讖,反正皇宮被占這種情況,英宗的時候一回,睿宗的時候一回,已經發生過兩回了。
而對於朱瑩評述這護城河在兩次宮亂時都沒派上什麼用場,楚寬就彷彿沒聽見似的,根本沒搭腔,而是悄悄在一旁觀察張壽的反應。
然而,張壽自始至終沒有多餘的感慨和評述,大多數時候只是點頭、嘆氣、搖頭、微笑,一點都沒把自己的真實情緒暴露在人前。直到進了北上東門的御苑,繞到正中萬歲門下,張壽下了馬,隨即去肩輿旁邊,把安安穩穩小睡了一覺的葛雍給扶了下來。
接下來這一程爬山,縱使得到御賜肩輿殊榮的葛雍,也不會大剌剌地真的坐著這座肩輿去爬太祖皇帝賜名的這座萬歲山,因為那寓意實在是太過犯忌了一些。
如今在節氣上已經入了秋,天氣已經不如真正的夏日那麼炎熱,再加上萬歲山草木遍地,山上開闢出來的道路全都鋪了青石,兩側樹木從太祖年間種下,如今早已亭亭如蓋,人走在其中,山風吹拂,總算還蔭涼。
葛雍平日就一直多有鍛煉,再加上張壽和朱瑩一左一右扶著,他雖說走得慢,腳下卻也穩當。可就這麼一路爬到了半山腰,老人家就到底有些吃不消了,開口示意停下之後,他就站在那直喘氣:「老了,這爬山實在是不行了,讓我歇歇。」
「老師連日趕路從滄州回來,朕沒讓你歇一歇就立時召見,實在是欠考慮。」
聽見這突如其來的話,張壽抬頭望去,就只見幾個熟悉的人影出現在山路上方,卻只見是皇帝快步往這走來,而三皇子四皇子手牽手跟在後頭,再後頭則是幾個帶刀侍衛,除此之外,再不見一個宦官又或者宮女。
匆匆來到眾人面前,皇帝一手扶起了躬身行禮的葛雍,隨即對張壽和朱瑩微微頷首示意免禮,這才瞪著楚寬道:「不是賜了肩輿嗎?你怎麼還讓老師步行爬山?」
「臣今天要是坐肩輿上萬歲山,明天那彈劾的本子就會堆滿通政司,何必呢?」葛雍沒好氣地一笑,等看到三皇子和四皇子,他方才意味深長地說,「就和皇上今天只帶著兩位小皇子來登這萬歲山,這是一個道理,明天有的是人要探問甚至勸諫這件事。」
「朕管他們幹嘛?好容易請走了江老頭這尊不動如山的大佛,朕難道還不能稍微恣意輕鬆一下?」皇帝眉頭一挑,惱火地抱怨道,「整天就有人揣摩朕的言行舉止,他們不煩朕煩!」
葛雍哂然一笑,這一次卻是沒有再規勸,只是靜靜站在那裡。
面對這麼一個油鹽不進的老師,皇帝不禁無趣地拽了拽自己下頜那一縷精神的短須,隨即就一招手叫了三皇子和四皇子上前:「三郎,四郎,還不見過你們葛祖師和老師?」
三皇子和四皇子剛剛只聽到葛雍說父皇不該單獨帶他們登萬壽山,心裡都有些委屈。可聽到皇帝讓他們來拜見師長,兩人還是立刻老老實實地並肩上前來,恭恭敬敬行禮。可當他們見張壽時,心直口快的四皇子見張壽上來攙扶他們,他就順手一把拽住了張壽的袖子。
「老師,你真的不能回來教我和三哥嗎?」
張壽頓時有些錯愕,尤其是看到三皇子也用熱切的目光看向自己之後。他沒想到,自己只不過是教了三皇子和四皇子半年,竟然會得到這樣的認同和期待。
心裡想了想,他沒有去看皇帝此時是什麼表情,只是輕輕摸了摸四皇子的頭,然後,在看到三皇子也面露期待的時候,順帶也揉了揉三皇子的小腦袋。
兩記摸頭殺之後,他就笑道:「我能教你們的東西,其實不多。」
沒等四皇子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