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張壽從前世開始就一直都是提倡有限度使用肉刑的人——比方說對於某些暴力犯罪,他很贊同使用肉刑來讓人真正長長記性,就如同熊孩子不聽話就要狠揍一樣。但是,他認為一般犯罪的肉刑上限可不像現在這樣,需要定到一百這麼可怕。
所以,他一點都不認為皇帝和自己有什麼值得吹捧的。
養不教父之過,皇帝養了個熊兒子,百姓不得不憤而反抗,還要為此挨上一頓狠打,要說仁德,只能說勉強還算過得去,但他相信,皇帝寧可大皇子是個好兒子,也不願意背這樣一個仁德之君的評價。
至於他,知道機器的推廣會導致大批工人失去工作,卻還是把這個怪獸放了出來,如今只不過是好不容易達成了受害者兼犯人最終免死,這所謂公正的稱頌,他怎麼想怎麼都覺得滑稽!
因此,沒等那獄吏絞盡腦汁繼續溜須拍馬,他就直接打斷道:「好了,不要啰嗦了。既然知道皇上仁德,那麼你們就用心一些,我將來不希望聽到什麼傷勢沉重,高熱不退等等諸如此類的借口。注意通風,保持清潔,還有防暑降溫,從飲食到藥物,定時定量,照吩咐做。」
儘管各有各的怨氣,但都是成年人了,都知道自己曾經乾的是掉腦袋的事,如今逃過一命,哪怕這一頓打挨得實在是夠狠,可被那獄吏頭子提醒,張壽又吩咐了這麼一通話,任憑是誰,心裡那道坎都姑且過了。
意識到能有現在這待遇已是得天之幸,他們上藥時的痛呼和慘哼的聲音漸漸都輕了下來。
冼雲河便支撐雙肘,試圖抬起頭往上看,可張壽他還沒找到,卻第一眼就瞥見了小花生那熟悉的身影。見少年對上自己目光時,嘴一張彷彿要叫出聲,可隨即就強行忍住,那牙齒幾乎要將嘴唇咬出血來,他不禁歉疚地對人微微頷首,隨即就用儘力氣轉了個方向。
這一次,他終於看見了張壽,當下就努力用最平靜的聲音問道:「張博士,皇上確實仁德,但您這活命之恩,我們也會銘記於心。我只想問一件事,我們需要多少天之內起解上路?」
這個問題正好問到了所有人的心坎上。這頓打挨也就挨了,他們皮糙肉厚,並不是熬不過去,可到底需要在幾天之內要起解上路,那卻是一個極其要命的問題。
比方說讓他們這些剛剛挨了一百杖的傢伙三五天之內就趕緊麻溜地啟程,然後跋涉上萬里到海南……那等於要他們的命!別說三五天了,就是十天八天恐怕也夠嗆!
張壽低頭看了一眼大汗淋漓,卻依舊用胳膊肘支撐著盡量挺身仰視自己的冼雲河,這才淡淡地說:「按照從前受杖之後起解的規矩,最快需要隔日就出發,最遲,也需要在旬日之內起解,在規定的期限之內趕到流刑之地,否則就是大罪。」
眼見自己透露的這個消息就猶如重磅炸彈,眼看就要把這群人震得一片嘩然,他就笑著補充道:「但這次和從前情形不同,畢竟瓊州府太遠。你們跋山涉水靠兩條腿走過去,押解的人陪你們走上萬里,這也太磨人了。我早已經稟報了皇上,你們從天津坐船走海路。」
「當然,皇上已經允准了。」
坐船……走海路!剛剛幾乎炸鍋的眾人頃刻之間安靜了下來,尤其是有過出海經驗的冼雲河,他知道大海上有多危險,也親眼經歷過幾乎讓人絕望到等死的狂風巨浪,可相比陸路走上萬里,他當然知道從海路走,對於他們這群剛挨過一頓痛打的人來說意味著什麼。
雖然可能會暈船……可他們至少不用忍受每天超過六個時辰的趕路,傷口化膿潰爛之苦!
冼雲河鬆了一口大氣,一時癱軟在地,同樣如釋重負的還有其他趴在地上的眾人。任憑是誰,都不希望在忍受了那樣一番痛苦的刑責之後,還要在掙扎著走一條赴死之路。海上固然也很危險,但對海並不陌生的滄州人來說,海船上路總比兩條腿起解來得強!
在最初的放鬆過後,冼雲河再次掙紮起身,這一次,他卻硬是駕馭住了傷痕纍纍的臀腿,竭盡全力長跪於地,隨即方才雙手伏地叩首道:「多謝皇上仁德,也多謝張博士建言!」
其他人有勉強爬起來的,卻也有實在是爬不起來,只能勉強以頭點地表示道謝。面對這些貨真價實的感激,張壽唯有虛扶道:「感念皇上仁德就好,至於我,本來就有未盡之責,當不起你們這一聲謝。不過就算是坐船,也不會讓你們旬日之內出發,畢竟,風向不對。」
從北方到南方,當然要等待北風起時再航海,否則就算是沿海岸線走,遇到颱風算誰的?
冼雲河跟著老鹹魚出過海,對每年的風向自然有所了解,此時聽張壽這麼說,心頭更是感激。然而,他正想再說幾句感謝的話時,卻只見張壽又輕輕咳嗽了一聲,突然開口說道:「我還有幾句要緊話說,所有獄吏都暫退出去,小花生,你去外頭守著。」
儘管幾個獄吏都是朱廷芳讓曹五特別舉薦,穩重嘴緊的傢伙,但張壽還是這麼吩咐了一句。見眾人毫無異議地立刻照辦,反倒是小花生猶豫了片刻,旋即低頭跟在最後出去,走了幾步還突然回頭瞅了一眼冼雲河,張壽當然知道他在擔心什麼,但卻也不出聲。
直到小傢伙最終消失在了那一道通向外層關押較輕犯人監牢的門外,他這才走進了冼雲河那間牢房,絲毫不嫌棄地方腌臢,也不擔心自己會遭受犯人的挾持。
「瓊州府雖號稱天涯海角,卻是稻米一年三熟的肥沃之地,但氣候炎熱,夏季若是遇到大風時,沿海地帶有時候會遭受狂風巨浪。但滄州有時候在夏天也會遇到這樣的情形,所以你們心裡有個數就行了,本來也沒讓你們住海邊。至於需要你們在那裡種的樹,有兩種。」
「其一,是金雞納樹。那是在海船在海東一塊大陸發現,當地人視之為神樹的一種樹,樹皮刮下來磨成粉,據說可以治療惡瘧。而我朝南方號稱瘴癧之氣橫行,其實就和瘧疾有關,所以若是種成了,對朝中那些老大人就有個交待,這也算是將功折罪。」
雖然死裡逃生撿回一條命,但要去往遙遠的瓊州府,要說眾人心中沒有惶恐和擔憂,那是不可能的,就連出過海下過洋的冼雲河,那也不例外。因而,張壽這推心置腹的吩咐,成功地安撫了他們那極端不安的心情。神樹這兩個字,對於老百姓還是很有震懾力的。
「當然,要種樹,就你們這些人還是不夠的,到時候難免要召集有些人手。而要驗證藥效,同時為了防止人多聚集卻感染瘧疾或其他疾病,我也早就稟報皇上,希望能派兩個大夫與你們同行,如果你們在出發的時候,棒瘡還沒養好的話,他們也可以順路照料一二。」
張壽說到這裡就暫且一頓,見兩旁監牢里包括冼雲河在內的八個人大多喜出望外,他心想就如今的瓊州府那地方,大夫也是怕死的,多數有多遠躲多遠。他原本在上奏皇帝的時候根本不抱希望,打算實在不行的時候在北直隸各地監牢里扒拉一下有沒有犯事的大夫。
十個被告庸醫害人的庸醫裡頭,興許總能找出一個得罪人,又或者被誣陷的?
誰知道特立獨行的皇帝讓他的擔心和預備計畫都白費了——太醫院裡有個被排擠的奇葩,那奇葩太醫還兼職在順天府尹王傑那做過仵作,如今王傑不在,秦國公張川卻不肯接受太醫干這個,於是奇葩求爺爺告奶奶想調到順天府去改行,這事兒不知怎的被皇帝知道了。
由於人還曾經用湯藥治好過曾經裕妃的一次怪病,於是,皇帝本著人才利用的原則——雖然他覺得皇帝大概是純粹覺得好玩,覺得這樣的奇葩在太醫院那個狹窄的圈子浪費了——就把人踢給了他,附帶人教出來的小徒弟兩個。這下子,跟著犯人去瓊州府的大夫也有了!
「張博士,大恩不言謝,我們……」
張壽呵呵一笑,搖了搖手打斷道:「無需言謝,我需要的是你們種出樹來回報。更何況,金雞納樹只是對外宣稱的,它的樹皮只能治療惡瘧,而且不能根治,而且有些瘧疾它也未必能治,我更需要你們種的,是另外一種樹,橡膠樹。」
詳細描述了一下橡膠樹割膠的情景,見眾人無不對這種會流淌如同羊奶一般液體的樹木驚訝到了極點,張壽卻對橡膠樹地用途只是輕描淡寫提了提。
「這種樹流淌出來的膠液,在很多地方都能派上用場。但因為要先育苗,再移栽,所以很費事,你們也許要費上至少幾年工夫。當然,你們不用擔心在瓊州府會生活困頓,畢竟此事因我而起,在沒有產出之前,你們的生活所需,我自會設法一一補足。」
「這怎麼可以!」
冼雲河第一個提出反對,這下子,其他人也慌忙爭先恐後地推拒。皇帝能夠因滄州事而懲罰大皇子,在心思簡單的他們看來,這已經是超乎了他們最好的設想,而後皇帝能夠合理處置他們和其他跟隨他們鬧過的人,在他們看來這一次聖天子確實得算是明鏡高懸了。
而張壽如此平心靜氣地和他們說著未來,又許諾讓他們能夠好好生活,誰還沒個不好意思?就算真想厚顏接受這種貼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