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外頭這嚷嚷,朱二幾乎是火冒三丈地衝出了屋子,當看見張琛那張得意洋洋的臉,他恨不得揮拳頭上去和人打一架。他好不容易才建立了那麼一點威信,可被張琛這麼一嚷嚷,裡頭那些一個比一個油滑的棉農會怎麼看他?異日會不會陽奉陰違?
然而,當他認出張琛身邊的那個人時,他那一腔怨氣頓時化作冷汗出了。別看此人這會兒嘴角含笑,看著溫和無害,可他卻認得人家的,那是他爹身邊的得力幕僚之一!不是舞文弄墨的那種,而是武藝也相當不錯的那種!
別問他為什麼知道的,說起來真是兩行淚……因為小時候曾經教他文武藝,讓他挨過不知道多少戒尺的,就是這位!除了大哥,就連他爹都沒打他那麼多回!因為他爹太忙,哪有空成天擺弄家法棍子!
於是,即便要當著張琛的面出醜,可想到人家那戒尺之下,他抱頭鼠竄都逃不掉的厲害,朱二還是低下頭,老老實實上前躬身作揖道:「見過先生。」
張琛頓時愣住了。先生?張壽這不是還在裡面尚未出來嗎?但他很快就反應了過來,一下子側頭朝人望了過去。莫非這位其貌不揚,還有些啰嗦的信使,竟然是趙國公府的西席先生,曾經當過朱二的老師?
等等,可朱二從去年開始就在國子監讀書了,西席先生什麼的,應該不需要了吧?
張琛正越想越好奇的時候,卻只見那信使已經笑吟吟地伸手把朱二給攙扶了起來:「先生二字斷然不敢當,當初我也就是教過二公子一點不值一提的東西而已。而且我才疏學淺,文武不精,教人無方,二公子這一聲先生,難不成是要愧殺我嗎?」
朱二頓時唯有乾笑。人家是他父親都要倚重的人才,和朱公權那種傢伙的段位完全不同,之前北征也是跟著一塊去的,先頭論功行賞的時候皇帝還賞賜官職,追贈父母,如果不是賞賜進士出身太容易被廣大士人詬病,皇帝高興之下,說不定連這殊遇都給了。
當然,他聽說對方並無仕途雄心,堅辭了參議道這一官職,依舊當著他老爹的心腹幕僚。就這樣的人,他敢說人家文武不精?那非得被他老爹捶死不可。就從前就學於此人的時候,他也被老爹指著鼻子罵過無數次名師在前卻不學無術……
「先生哪裡話,從前那是我駑鈍不好學……」他乾巴巴地解釋了一句,但實在是再也不想糾結這個話題了,趕緊岔開此事,滿臉堆笑地問道,「先生怎麼會到滄州來了?我爹身邊怎麼能少得了您?」
「二公子說笑了。如今東翁卸下了北征的重任,又暫時並未領新的職司,正是休養生息的時候,我這個閑人又怎會不可或缺?所以,東翁請我到滄州來看看二公子近況,我自然是樂得走這一趟。剛剛在外聽到二公子幾句話,著實和過去不同了。」
朱二這才瞠目結舌,隨即怒瞪張琛。敢情你小子早就來了,卻在外頭偷聽不作聲?見張琛一臉桀驁地輕哼一聲,他突然想起剛剛在外頭守著的阿六竟然也沒示警,連忙抬頭望去。
就只見屋旁一側的大樹上,阿六正垂足而坐,閑適自如,見他看來,還非常疑惑地和他對視,彷彿是不解他看自己幹嘛……他不由得在心裡哀嘆了一聲——六哥,六爺!人來了你也好歹出聲示個警行嗎?好在我剛剛沒說什麼,否則就糟糕了……
等等,他剛剛說了一句,別把欽使當你家二小子!媽呀!
面對那信使似笑非笑的表情,朱二登時臉色煞白。他可以想像,要是換成老爹聽到這句話,恐怕早就衝進來捶他了,可他這位曾經的先生,居然還好整以暇地在外頭旁聽了這麼久!他已經顧不得熱鬧給張琛瞧了去,正絞盡腦汁想著該如何補救,隨即就聽到了張壽的聲音。
「朱二哥,既然有客人來了,怎麼不請進來說話?」張壽其實剛剛已經聽到了外間談話,此時發覺自己若是不出來,朱二簡直能尷尬死,他才不得不走出屋子。見朱二果然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彷彿就快要哭了,他就出口解圍道,「你不給我引見一下這位先生嗎?」
沒等朱二回答,那信使就立時主動上前兩步,含笑拱手道:「怎敢當引見二字?在下南宮儀,見過姑爺。」
張壽那預備好的客氣言辭對上人這一聲姑爺,頓時簡直不知道說什麼是好。他無奈地拱手回禮,尤其是聽到身後屋子裡傳出了抑制不住的笑聲,他不用想都知道那群棉農肯定在偷窺偷聽,於是只能咳嗽一聲道:「既然南宮先生來了,那就和張琛一塊進來吧。」
張琛沒來由挨了張壽一記眼刀,頓時大為懊喪。他怎麼知道這個其貌不揚,看似只是跑腿的信使,竟儼然趙國公朱涇心腹,還曾經當過朱二的先生?他爹也派人來問過他的近況,可那也是派的尋常人,誰會沒事把心腹幕僚派到這邊來啊!
趙國公朱涇真是怪人!
張琛完全沒去想,人家兩個兒子一個未來女婿全都在滄州,之前甚至就連女兒也在滄州,別說派一個心腹幕僚來看看,就算自己親自來那也並不過分。和他那個從小就隨手放養他,非常不責任的父親秦國公張川相比,朱涇一貫算是個很負責任的父親。
至於朱二這個兒子沒教好……畢竟人也只是庸碌,而不是惹是生非,在京城的達官顯貴當中已經算很難得了——參照江閣老那個坑爺的孫子,縱馬大街撞傷行人,只不過是其中一件小事而已,才剛成婚的孫媳婦進門就喜當娘,還是丈夫搶來小妾生的兒子,那才叫坑。
而張琛跟著南宮儀進了屋子之後,見幾個人忙著張羅給他們找地方坐,他見這地方總共也就只有兩張黑乎乎看不出本色的凳子,就索性謙讓道:「讓南宮先生坐就是了,他這才剛從京城到滄州,都還沒來得及歇過。我和朱二站著聽。」
朱二見張琛硬是上前按著南宮儀坐下,隨即拉了自己往張壽身後一站,頓時氣不打一處來,狠狠瞪了人一眼。可當聽到張壽又開始說話的時候,他就不敢分心了。
畢竟,張琛可不管棉農這一攤子,萬一聽漏了一兩句不要緊,他可是管這個的,萬一出岔子,那就都是他的責任!他這才平生第一次獨當一面做事情,千萬不能半途而廢,否則他就白「離家出走」了這一回!
雖說把來意不明的南宮儀和明顯是來看熱鬧的張琛請了進來,但張壽在繼續之前那個話題的時候,並沒有顧慮兩人的存在。
「既然老周你攬下了試種海外棉種這件事,那我就要多囑咐你幾句。海外棉種和我們現在的棉種,從種法來說,其實是沒有什麼太大區別,但是,有幾項你要格外注意。」
見大嗓門老周趕緊連連點頭,張壽整理了一下自己知道的那些知識,也不管那是不是紙上談兵,自顧自地侃侃而談道:「我之前雖說沒有種過棉花,但考慮過引種,所以特地去打聽研究過。同一種棉花,同一時間種植在不同地區,其收穫結果可能會相差很大。」
「而這個同一地區,並不是指例如京城和滄州,甚至滄州不同地區之間,也會發生這一變化。所以,我之前說的試種七八畝,並不是連成一片的七八畝,而是分散在滄州東郊的三個地方。所以,我會提供你兩頭騾子,供你在兩邊來回交通。」
之所以是騾子不是馬,張壽也是經過深思熟慮的。相比餵養條件高,而且用途相對單一的馬來說,健騾對於農家的作用,顯然比馬更大一些。果然,他此話一出,剛剛還面露難色的大嗓門老周立刻露出了又驚又喜的表情。
至於其他人,此時一個個或懊惱,或沮喪,彷彿都很後悔錯過了這樣一個白得兩頭騾子的大好機會。要知道,這樣的運輸工具,對於一戶農家來說,可以說是極其寶貴!可下一刻,聽到張壽的下一句話,他們卻都又生出了一絲希望。
「老周那算是替我試種,但各位也可以自行在自己的地里試種,種子我會提供一些。」
可張壽緊跟著又給眾人潑了一盆涼水:「但是,種子數量有限,而且你們最好不要抱著僥倖之心,把這些海外棉種和自家原有的種子混合在一起。小花生的叔爺當初急於求成,混種的結果就是越來越差,不但棉鈴重量輕,棉花產量少,甚至連原本棉田的產量都銳減了。」
「因為棉花不同於其他作物,混種的結果,就是品種退化,不但海外棉種退化,就是你們自己的品種也一樣。所以,暫時要很小心地種在周圍沒有其他棉田的地方,以免昆蟲授粉的時候,不小心把兩塊地弄混了……」
張壽盡量用淺顯的語言對一群種了幾十年地的棉農講授著品種純化、退化的概念,講授著昆蟲授粉時的自交和雜交,眼看有人抓耳撓腮聽不懂,有人若有所思點點頭,也有人始終只懂得傻笑……他就輕咳了一聲。
「總之,我會寫一份相應的說明,你們若是要試種,來領種子的時候可以一併領去。但不認得字的不妨三思而後行,因為試種之後,要記錄衣分率,也就是單位重量的籽棉軋出皮棉的比率,還有單個棉鈴內籽棉的重量等各種指標,以便我進行核對……」
大嗓門老周雖然覺得一個頭兩個大,然而,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