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龍蛇動 第三百八十三章 從公式到建港

如果滄州這邊也想建港呢?

這是什麼意思?華掌柜頓時愣住了,臉上表情要多獃滯,就有多獃滯。但不多時,他最初那無奈的表情就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難以掩飾的狂喜。他瞪大了眼睛盯著張壽,就連聲音都有些顫抖:「張博士,你不是在開玩笑?此話當真?」

張壽知道,這會兒別人最盼望的絕對就是他鄭重其事地回答,自然當真。然而,他的反應卻是不以為意地呵呵一笑:「哦,華掌柜你不要太認真,我就是隨便說說。」

華掌柜差點被張壽這漫不經心的口氣給噎死。他怎麼會相信張壽是隨便說說——尤其是對方在一開口就問他華家為何不曾從事海貿,又仔仔細細追問了他一番情由,事無巨細地了解了一個清楚通透之後,卻拋出來這樣一個問題,說不是有備而來……誰信!

此時此刻,他在心裡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就強笑道:「張博士,這等事豈是可以開玩笑的?」

「其實也不是開玩笑。老師過來這些天,一會兒和我探討天文,一會兒和我探討治水,之前又給我出了一道題目,道是用算學來計算一下滄州東面海岸航道泥沙淤積的情況,既然有關航道,所以我之前算到昏天黑地,剛剛也就一時失言,隨口說出了建港兩個字。」

用算學來計算滄州東面海岸航道泥沙淤積的情況?這是什麼鬼?算學居然能夠派這種用場嗎?華掌柜已經是把眉頭皺成了大疙瘩,滿臉的不信。

張壽知道對方必定是這樣一個反應,而他既然選擇再次把葛老師搬出來背鍋,當然早有預備,當下就從容自若地說:「黃河當年改道,從漳衛新河入海,後來卻又漸漸南移,奪淮入海,這滄州東面一帶沿海受黃河入海泥沙影響較小,受海水海風侵蝕影響較大,也就成了如今的海岸線。」

「滄州這邊也有欽天監的人記錄風情,滄州沿海夏冬大風天較少,秋天卻是大風天極多,佔了全年大風天的五分之一,而春季大風就更多,佔了全年的一半,而這樣的大風天,有可能導致海浪裹挾泥沙,導致航道淤積……」

說著說著,張壽突然朝背後伸手,而剛剛還狀似一直都在打瞌睡的阿六,立刻睜開眼睛,用極其迅捷的速度接下背上一個小包袱,從中取出了筆墨紙……以及鎮紙。

筆是鵝毛筆,墨是瓷瓶裝的墨,而他熟練地為張壽在一旁的小几上攤開紙,隨即用鎮紙壓了,繼而將鵝毛筆蘸墨之後,就送到了張壽手中。一應動作熟稔而又輕柔,一旁的小花生看得嘆為觀止,想要幫忙,卻發現自己完全插不上手。

而一旁的華掌柜就只聽張壽一邊寫,一邊用非常平淡的口氣說:「算學要在計算航道淤積中發揮作用,就必須建立相關模型,模擬大風浪中泥沙的運動,才能反映泥沙運動規律和航道回淤規律。當然,首先我們要描述強風中的波浪變化。」

「在直角坐標系下,波浪的動譜平衡方程為a/at N+a/ax +a/ay +a/aσ +a/aθ =S/σ……而泥沙運動基於波流共同作用力下挾沙力的算學表達式為(a(hs))/at+(a(hu s))/ax+(a(hv s))/ay+……」

「……」

華掌柜眼看著張壽在紙上沙沙沙地寫著字,儘管眼睛能看見那些符號,但他只覺得腦袋一片暈眩,別說看明白了,他根本就是越看越昏昏沉沉,最後甚至有一種在看天書的敬畏感。而張壽口中說出的那些詞語,什麼風增水,風增流,波生流等等,他更是一個都不懂。

不只是他,小花生努力辨識著張壽寫的那些文字,也同樣越看越覺得眼前一片小星星。當實在是吃不消的時候,他唯有求救似的瞥了一眼旁邊的阿六,隨即輕輕拽了拽他的袖子,可憐巴巴地問道:「六哥,你看得懂嗎?」

下一刻,他就看到了阿六斜睨了自己一眼,那眼神彷彿是在說,你是傻瓜嗎?想到老鹹魚也曾經罵他不看書,他頓時羞愧得無地自容,可隨之就聽到了阿六的聲音。

「我又不是葛老太師和陸三郎,怎麼可能看懂!」

華掌柜登時心中一動,陸三郎他當然知道,那曾經是京城赫赫有名的紈絝子弟之一,如今乃是九章堂的齋長,皇帝親口嘉許的回頭浪子,可聽這口氣,人竟然能和葛老太師相提並論?他正這麼想,就只聽張壽頭也不抬地罵了一句。

「阿六,被葛老師聽到你把他和陸三郎並列,非瞪死你不可!」

阿六卻嘴角一翹,滿不在乎地說:「葛老太師氣量大著呢,他說自己最大的希望就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上次還對我說,希望少爺將來能超過他,陸三郎將來能超過少爺。」

張壽頓時啞然失笑,他放下了筆,信手將密密麻麻寫滿公式的兩張紙遞給了華掌柜,見其臉色僵硬地接了過去,他這才泰然自若地說:「這就是我和老師算的東西。綜上所述,黃河入海的泥沙量,在乾旱之年和洪澇之年完全不同,對滄州海岸以東航道的影響……」

耳聽張壽那長篇大論的結論,華掌柜只覺得度日如年,第一次後悔自己去質疑人家的專業領域。綜上所述?這四個字聽著容易,問題是張壽前頭都說了些什麼才得出這樣的結論!

好容易捱到張壽說完,聽到是外海風浪的泥沙更容易導致航道淤積,而且是外航道淤積,他終於如釋重負,當下就擠出一個笑容,小心翼翼地說:「張博士您說的我都明白了,這滄州建港的事到底成不成?」

沒等他把航道淤積是否會影響建港這話問完,張壽就眼睛一亮,因笑道:「哦?華掌柜你都聽明白了?那這個動態平衡方程……」

小花生憐憫地看了一眼在張壽的口若懸河之下面如土色的華掌柜,看到其身後那小夥計也忍不住伸手拭汗,他不禁在心裡暗想,華掌柜要是笨一點直接承認沒聽懂,會不會眼下就不用承受這種恐怖算學知識的轟炸了?然而,他再轉念一想,卻又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這要是華掌柜剛剛不說聽明白了,而是說不懂……興許張壽就更要講解了吧?

當再次經受了一番複雜方程解釋說明的洗禮,華掌柜終於明白,眼下這位為什麼年紀輕輕卻能擔當國子博士一職了。因為張壽實在好為人師!這一次,瞅准空子的他乾脆坦白地承認了自己那可憐的天賦,隨即方才用誠懇到不能再誠懇的語氣求教滄州是否有建港的可能。

而這一次,張壽終於開了尊口,那回答異常直接:「滄州臨近運河,又有減河直接入海,要說地理水文,雖說不如天津,但也相差不遠,至於說航道泥沙淤積,只要不是什麼萬石大船,其實也不在話下。但如今最大的問題是……朝廷沒錢!」

華掌柜背後那小夥計簡直都快瞠目結舌了。朝廷沒錢……朝廷沒錢你說出來幹什麼,哄人玩嗎?大掌柜這會兒肯定氣得要死!然而,當他側頭去看一旁的華掌柜時,卻驚詫地發現,大掌柜非但沒有生氣,臉上甚至還洋溢著某種他完全看不明白的驚喜!

「朝廷一時撥不出錢糧不奇怪,畢竟天下之大,各處都要用錢,皇上已經算得上是歷朝歷代以來最節儉的天子,再加上大臣動輒阻攔,這些苦處,我們也能感同身受。」

華掌柜的話說得極其漂亮,見張壽微微一笑,並不接他的話茬,他就試探道:「華家可以聯絡蘇州那些商人,其實大家都有一腔報國之心……」

見張壽但笑不語,他哪裡不知道自己這借口找得實在是不太聰明,乾脆把心一橫,直截了當地說:「蘇州北面,揚州府和淮安府也靠海,但揚州府東面沙洲眾多,不利於海運。而淮安府因為黃河奪淮入海,一樣是水文複雜,海州是個港口,但又和運河不相連……」

他這話還沒說完,張壽就笑呵呵地說:「如果是海州,從淮安走安東,然後從洪澤湖水道再走漣河,卻也是可以的吧?」

「是,但也不是。」華掌柜沒想到張壽對江南地理竟然如此熟稔,知道不能再遮遮掩掩,乾脆直截了當地說,「如今鹽雖不是專賣,但淮鹽品質在整個東南都是有名的,有錢人需要品質最好的淮鹽,甚至還用鹽來洗澡,所以淮安各色商賈雲集,蘇商沒太大優勢。」

說來說去,還是你們蘇州商人四面樹敵?不至於吧,你們出了本府會被人這麼欺負?

張壽怎麼想怎麼覺得這事兒有些奇怪,眼神中就明白無誤地流露出了自己的疑惑。

而對於他的這種疑問,華掌柜也乾脆自暴自棄地自曝其短道:「當年太祖爺爺反對劉家港,此後又曾經對人說過蘇松財賦半天下,於是蘇州在東南一直都是眾矢之的。人人都說蘇州不受太祖爺爺待見……但實際上根本就沒這回事!」

「要這麼摳字面上的話,太祖爺爺豈不是也同樣不待見松江?」

儘管華掌柜說到這裡就閉口再不往下說,但張壽聽在耳中,還是覺得有點滑稽。然而,他也不想追究某些太久遠的歷史,此時只微微眯了眯眼睛,就淡淡地說道:「說起來,從運河水路把蘇州的絲綢運到滄州,然後再出海,成本太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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