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唐時因為強支弱干,藩鎮割據,天下大亂,從漢時就一直推崇的強幹弱枝原則,從宋朝開始就再次佔據了主流,宋時東京一度屯駐號稱八十萬禁軍便是源自於此。
當然,宋朝在軍事上不但強幹弱枝,還一個勁崇文抑武,甚至朝廷中樞,尤其是皇帝沒事發個陣圖去指揮邊將作戰這種蠢事也不少見,西軍山頭林立,禁軍更是爛到了根子上。
於是到了歷史上的明前期,朱元璋推翻宋朝制度,分封諸子為藩王,給予了強大的軍隊作為護衛,試圖充實邊疆,結果鬧出了靖難之役。最後的勝利者朱棣一手收回了大多數親王的護衛,一手創建了三大營。可京營很快也爛成了渣,九邊的邊軍又成了明軍的真正主力。
清朝也好不到哪去,旗人入關之後很快就爛了,反而是江南綠營成了真正的主力,但隨著綠營也很快腐敗,到最後太平天國如火如荼之際,靠的就是諸如曾國藩自己拉起來的湘軍,李鴻章拉起來的淮軍,僧格林沁帶領的蒙古兵……反正大多數時候朝廷正規軍戰績可憐。
然而,從宋元到明清,陸軍乏善可陳,水師也是先揚後抑。南宋的水師曾經是南宋偏安一隅的保障,後期連戰連敗;元朝水師在連場大戰中逐漸成長,而後甚至能遠征日本——後來也爛了;明朝的水軍,鄭和下西洋之後就不行了;至於清朝,看看北洋水師和南洋水師……
因此,當張壽來到這個時代,就聽說了太祖初年,一面把天下劃分為各大都指揮使司,駐守兵馬若干,同時又在毗鄰北面邊境部署重兵,同時在東部沿海大力發展水軍的往事。
只不過,因為內地一向太平,沒什麼戰事,各大都指揮使司的地位和權責在百年之內直線下降,而各大邊鎮的重要性卻因為北虜時常有部落崛起犯邊而始終不曾降低。太祖寄予厚望的水軍,也確實不俗。水軍的艦船曾經遮天蔽日,造訪西洋時一度引得各國震動。
張壽從前還以為今人口中的西洋和鄭和下西洋的西洋是一個意思,但他後來就知道了,南洋是東南亞,西洋是歐洲,甚至也包括南亞的印度,只有東洋……因為太祖皇帝的執念,並不能用來代指日本。他甚至覺得,太祖那兩個字用來代指海東美洲大陸的可能性還大一點。
因為兩次大規模船隊去西洋所向披靡,見者喪膽——遇到過兩次海盜,一次是火炮近距離表現了一番火力壓制,一次是指揮官玩性大發來了一次接舷戰,以至於此後掛著大明龍旗的商船在歐洲各地也大多暢通無阻,因此幾十條船耀武揚威似的下西洋,也就漸漸沒了。
但如今水軍雖說不再遮天蔽日地去往他國,但一直在更新船隻。太祖初年,在天津、寧波、福州、廣州四地修建港口,打造船廠,如今四地擁有整個大明最完備的艦船和水軍。至於維持這樣的水軍幹什麼,查緝沒有得到關憑就出海的走私船隻大概是最主要的職責。
而為了避免上下勾結,水軍將校大抵是五年一輪換,但因為天下總共就只有那麼四支水軍,其餘沿海各地如松江泉州登州等地的水軍都只是小規模,所以換來換去也就那麼一回事。
這其中,天津巡海司所屬臨海大營和鎮海大營兵力最多。臨海大營分守北塘,鎮海大營分守大沽,兩大營總共八十條船,八千人。而寧波巡海司定海大營、福州巡海司靖海大營、廣州巡海司南海大營,全都是單營編製,額定大小艦船五十條,兵員五千人。
自從太祖過世之後,臨海大營和鎮海大營是否要撤銷一個,這種呼聲就喧囂塵上,無數朝臣為此從嘴上吵架到朝堂打架,英宗皇帝那會兒,甚至有閣老和尚書為此把頭都打破了。
當初張琛一時仗義幫忙,揭開黑幕,最終直達天聽,方才導致絕大清洗的臨海大營連續以剿滅海盜為由劫殺商船事件,張壽聽張琛說過,就有南方商團在後頭資助挑唆的影子,為的是打擊北商的商船。時任臨海大營主將的那一位,之前一任就是寧波定海大營的主將。
因為地域和航行便利緣故,素來是北方,也就是北直隸和山東的商人,幾乎包攬了前往高麗的海貿。至於南洋和西洋的貿易,因為北方在貨物種類、質量和數量上,本來就居於劣勢,因此根本無力與南方商團爭奪。但唯一南北全都伸手可及的航路,就是日本。
因為兩個敵對商團的船不可能在海上上演一場驚天大對決——因為一旦有人泄漏風聲就是破家滅族的大罪,因此就有人鋌而走險,買通臨海大營主將,犯下大罪。當年,寧波府一家豪族因此被連根拔起,當家處死舉家發配。這一次,臨海大營營嘯的後續處置也還沒完。
此時此刻,張壽聽到朱廷芳對杜衡拋出了這樣一個話題,頓時有些訝異。因為,朱廷芳之前絲毫沒有對他提起過所謂臨海大營移鎮滄州的事——也許是認定兵事他不懂,文武殊途,也許是認為文弱的他不該摻和這個,也許還有別的原因。
但他細細一思量,漸漸就從近些日子那些瑣碎細微之處,想到了一個之前並未想過的可能。因而,他看到原本已經拂袖而去的杜衡站住了,滿面狐疑地看向朱廷芳,他就不由得認真考慮,自己是該留下來聽朱廷芳到底對杜衡說什麼,還是先迴避一下。
「朱將軍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不論是從前的臨海大營劫殺商船,還是後來的臨海大營兵變,你全都是親歷者,應該知道其中那點玄虛。前頭的劫殺商船案成全了你,後來的兵變則是差點毀了你。雖然皇上如今把你調到了銳騎營,但是,難道以你的脾氣,統領禁軍就心滿意足了嗎?」
朱廷芳這露骨的話中,就差沒有明示杜衡,這滄州的臨海大營你有沒有興趣摻一腳。聽到這裡,張壽終於想明白了,他略一沉吟,乾脆直接站了起來,隨即來到了葛雍身側。
「老師,在公堂上坐了這麼久,我扶您出去走幾步透透氣如何?」
葛雍瞅了一眼張壽,頓時呵呵一笑。想留下你大舅哥和杜衡好好說話?想得美!也不看看我老人家好歹是個欽使!
然而,他狠狠剜了張壽一眼之後,卻是乾脆利落站起身來,一聲不吭地在張壽的攙扶下出了縣衙大堂。
當下了台階之後,他就斜睨了張壽一眼道:「你就不想知道朱大郎接下來要怎麼遊說杜衡?你就不怕我們一走,他們這兩個人私下說話,被人舉發上去,全都要吃不了兜著走?」
「老師說笑了,大堂上是只有他們二人,但大堂之外,杜衡帶的銳騎營親兵還在,瑩瑩她大哥帶的護衛也還在,這哪裡叫私下說話?而且,照我對瑩瑩她大哥的了解,他做事謀定而後動,指不定早就上疏奏明了皇上,也指不定連皇上迴音都已經到了。」
葛雍斜睨了張壽一眼:「是啊是啊,指不定我還帶著皇上給朱大郎的口諭或者聖旨!那你還拖著我走幹嘛?」
「老師就當幫我這個學生一個忙?」
張壽笑呵呵地眨了眨眼睛,隨即若無其事地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他既然事先沒和我提過,我又對什麼臨海大營鎮海大營一無所知,留在哪裡豈不是礙事?不借著攙扶老師您出來透透氣的機會溜出來,也找不到其他借口。」
「呵!」葛雍忍不住斜睨張壽,「說得你多老實似的!你既然非得拉著我老人家溜出來,那我倒考考你,你倒說說,朱大郎問杜衡臨海大營分鎮滄州,你覺得他是怎麼想的?」
「朱大哥想說的話,其實很好猜。我記得張琛曾經對我說過臨海大營劫殺商船背後的隱情,是南方某些商人和臨海大營主將勾結,於是喪心病狂。但是,為什麼從主將到下頭將校都已經清洗了一遍,去年還會發生營嘯,甚至還有人直奔融水村,沖著張琛和瑩瑩來了?」
張壽知道葛雍不會回答自己,因此乾脆不緊不慢地自問自答:「因為爛掉的不只是將,還有兵。臨海大營現在的情況,和唐末藩鎮作亂的時候有點像。上頭的節帥走馬燈似的換,下頭的小卒一窩蜂抱團之後,卻是誰來了都不得不倚重他們,因為他們才是基石。」
「將校處置得再多,底下兵員都撈打劫殺人的油水習慣了,當然不肯善罷甘休。我聽說從前的銳騎營那位指揮使雄威自從上任臨海大營,其實一直在大刀闊斧地清洗,臨海大營各級軍官換掉三分之二,但兵士卻沒有換防移防他地,真的有用嗎?」
「更何況,天津本來就是海路、運河和陸路的三方要道,京城東南面的屏障之一,商賈雲集,龍蛇混雜,軍商彼此勾結早已不是一時一日。只要還是原來那一批老兵油子駐紮在那裡,任憑是否汰換一批軍官,那都沒用,因為底下的基石早已被各方面勢力腐化了。」
「我聽說過一個成語,騰籠換鳥,可如今籠子都已經壞了,籠子里的鳥也已經有了異心。要我說,瑩瑩她大哥想的恐怕是,何妨丟掉從前那個籠子和裡頭的鳥,重新換一個籠子,重新抓一批鳥?」
葛雍登時神情微變。他一向知道張壽這個關門弟子聰穎而敏銳,可聽到人就從朱廷芳剛剛那一句話中想到了這麼多東西,他還是不禁暗自惋惜自己沒耐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