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龍蛇動 第三百六十六章 將死亦可從容

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紅樓夢》中鳳姐的這話,甚至連後世太祖都引用過,足可見深入人心。雖說張壽先前只和冼雲河見過一面,談不上知人知面又知心,但剛剛聽到這舅甥二人的說話,他卻覺得,冼雲河確實是拚命把大皇子一同拉下水,那就心滿意足了。

至於死……只怕在做這樁膽大包天的事之前,人就已經有了心理準備!

剛剛一路上,他在心裡合計了許久,此時此刻,他支走了剛剛那兩個銳騎營的親兵,眼見阿六一躍上了牆頭,居高臨下望風,他看了一眼眉頭微皺的葛雍,就開口說道:「老師,數百人充軍遼東,家屬怎麼辦?滄州城中好容易平定下來,接下來豈不是又要亂了。」

「不說本朝,前朝各代,也不是沒有過變亂,唐時還有人趁著皇帝東行洛陽攻進皇宮。那是貨真價實的謀逆作亂,比滄州百姓迫於無奈,被逼得不得不挾持大皇子,攻佔行宮要嚴重無數倍,可最終仍然是只誅首惡,余皆不問。」

聽到張壽力求把問題限制在首惡身上,卻為其他人開脫,老鹹魚原本就蒼白的臉上再也沒有了一絲一毫的血色。無論這首惡是限制在一人還是八人,冼雲河毫無疑問都逃脫不了。可是,當他看向冼雲河時,卻只見人竟是露出了一絲喜色。

這下子,他慌忙大叫道:「你別說話!你個愚蠢的小子,你一個人還承擔不起滿朝那麼多大佬的怒火!」

制止了冼雲河之後,老鹹魚靈機一動,頓時生出了一個極其大膽的念頭,立時衝到張壽跟前,大聲說道:「張博士,你之前不是說那些橡膠樹不能種在滄州嗎?要說南邊氣候我也聽說過一星半點,真要說和那些橡膠樹原生地氣候類似的地方,那肯定是瓊州府!」

見葛雍和張壽師生二人全都看向了自己,他就一字一句地說道:「若是朝廷萬難容忍雲河他們這一批人,與其殺了他們,以至於滄州百姓躁動,何不如將他們發配瓊州府種樹?若是種出來,好歹也算是他們戴罪立功,若是種不出來,那也是活該他們老死在那!」

冼雲河登時變了臉色,下意識地叫道:「舅舅,怎麼能為了我一個就連累其他人!」

「什麼連累,你問問葛太師,朝中那些傢伙真的就滿足於只治罪你一個首惡?你別忘了,初議的就是你們八個全數斬首,但凡有份參與此事的人全都充軍!皇上都直接處置了一個皇子,那是何等尊貴的金枝玉葉,沒有足夠的人填進去怎麼夠對等?」

老鹹魚一番話吼完,就立時略過若有所思的葛雍,誠懇地對張壽說:「張博士,你不是說那橡膠樹很可能要種十年八年才能割膠的嗎?一般富戶也好,百姓也好,誰能受得了這許多年清苦?可雲河他們若是死裡逃生,自然可以任勞任怨……」

「好了,你不用說了。」

張壽剛剛只是想看看,老鹹魚到底還有什麼招,當聽到人搬出海南島種樹這個強大的理由之後,他終於確定,這條又老又皺的戲精老鹹魚,確實是個人才。

哪怕之前這傢伙把來自美洲的大陸棉種成那個鬼樣子,又把橡膠樹種到只剩下一棵將死之樹,而且事實證明人其實壓根沒多少農學才能,但是,這麼快就把主意打到這年頭的海南島,還順便想要趁機解決冼雲河的生死問題,腦袋真是轉得夠快。

要知道,這年頭的海南島,也就是瓊州府,隸屬於廣東布政司,雖說已經遠遠不是宋時那種窮山惡水的地方了,但也絕對不算髮達,在廣州下轄的眾多府中,瓊州府雖則下轄三州十縣之多,但論人口,論經濟,總體而言全都是倒數的。

如今的廣東布政司,人口兩百餘萬,其中人口最多的就是廣州府,其次是潮州府和惠州府這樣的沿海州縣。而且更詭異的是,相比太祖開國初年的三百萬人口,整個廣州的人口歷經上百年,竟是不升反降,英宗初年只剩下一百八十萬,如今才緩慢回升到兩百餘萬。

而福建比廣東的情況更嚴重,明初是將近四百萬,英宗初年降到二百萬出頭,等到了永辰十年再次統計戶籍人口的時候……呵呵,又少了二十萬,只剩下一百八十萬了!

雖然地方官們一口咬定是人口出生率低,死亡率高,但當知道這一情況之後,張壽哪怕是用腳趾頭想,也能想明白這其中的關聯。

在這種揚帆出海很方便的地方,如果是有田宅的人也就算了,如果沒有,卻又不得不承受沉重的賦役,那麼……當然是下南洋跑他娘的!

至於另外一種可能性,那就更容易解釋了——任何時候都少不了隱戶,那些為了逃避人頭稅的人,不惜直接把自己的戶籍黑掉,至於今後……在連現在生存都保障不了的人,有幾個人有那樣的精力去思考未來?

也正因為如此,老鹹魚和藏海如果當初就算是想要在廣東福建等地找地方種樹,就算當地官府和地方勢力沒那麼強大,不至於在你有所收穫之後來摘桃子,在這些地方要找到充足而又可靠的人手來幹活,依舊是一個不小的問題。

此時此刻,打斷了老鹹魚這番話後,張壽哂然一笑道:「你剛剛說的是發配冼雲河他們八個人去瓊州府種樹,還是把跟著他起事的幾百號人都算上了?」

葛雍眼神微動,卻沒有說話,只是好整以暇地看張壽自行發揮。

「雲河你閉嘴,人家沒問你!」老鹹魚敏銳地察覺到冼雲河似乎有話要說,先把人給喝住了,隨即就賠笑道,「剛剛張博士你不是說,只誅首惡,余皆不問嗎?既如此,讓數百號人背井離鄉,這豈不是株連太過了?將他們八個人發配萬里之遙,不應該夠了嗎?」

瞥見冼雲河面色漲得通紅,張壽這才打量著強作鎮定的老鹹魚:「幸虧你剛剛不是說,要把那幾百號人全都發去瓊州府種樹。如果為了自己外甥,就不惜讓數百號人背井離鄉,只恤一人,不惜無辜,這種做派和大皇子有什麼兩樣?」

老鹹魚頓時大為慶幸。他其實是很想說如果那幾百人要充軍遼東,還不如去瓊州府——至少比起那天寒地凍的地方,瓊州府這種地方固然炎熱,可熱總比冷要好捱的多。

幸虧他仔細想了想張壽和葛雍剛剛的口氣,因而沒說錯話。

直到這時候,葛雍才慢吞吞地說:「畢竟是大皇子有錯在先,冼雲河等八人充軍,餘下不問,如果沒有大皇子被丟進宗正寺,這倒是息事寧人的辦法。但現在恐怕不行,就如同首輔江閣老說得一樣,此次行宮被占,各方面都是有人要負責的。」

張壽見老鹹魚眼神漸漸黯淡了下來,他這才適時說道:「瑩瑩她大哥之前判的那五人斬刑,再加上昨日剛剛落地的兩顆腦袋,也不能抵過?」

「不能。」葛雍知道張壽這話並不僅僅是說給自己聽的,便乾脆利落地說,「京城禁錮了一個大皇子,滄州殺了兩個閑漢,接下來還要殺五個無良大戶,長蘆縣令許澄也非死不可。可與此同時,一群起事的亂民卻沒有一個人死,傳揚出去,不是縱容也是縱容。更何況……」

老太師掃了一眼依舊長跪於地,臉色卻已經恢複正常的冼雲河,這才輕聲說道:「把銳騎營那一百人剝光衣衫丟在地底石室當中囚禁,這已經做過頭了。如今官心不安也就罷了,要緊的是,拱衛京城的禁軍軍心,也會為之浮動。」

儘管剛剛絞盡腦汁想出了一個辦法,但此時此刻,老鹹魚終於心灰意冷了。

他是絕頂聰明的人,看出來張壽並不想要他那外甥的命,葛雍這樣年紀一大把早已不管事的元老太師,也對殺人沒什麼興趣,可如今的情勢,卻不是他們師生二人能決定的。

那其他七個人姑且不提,冼雲河恐怕非死不可!誰讓這個該死的小子親手策划了挾持大皇子,而後又帶人佔了行宮,剝了禁軍的衣衫,奪了他們的武器……他要是早點知道,阻止這個吃了熊心豹子膽的小子就好了!

「多謝葛太師能打開天窗說亮話,讓我回頭能死個明白,也多謝張博士能替我說話。我早就自忖必死,就怕我一死卻牽連更多的人,如今若是只要死我一個,就能保其他那麼多人活命,我已經知足了。」

冼雲河非常坦然地俯身下拜,隨即低聲說道:「我出生之後,原本小康的家裡早已經每況愈下,雖說我讀過書,但既沒有科舉出仕的錢,也沒有那份才能,少年時又不顧母親反對跟著舅舅出海,後來才迫於母命不得不留在滄州謀生。」

「但定下的親事在母親死後就被人悔婚,我也無心成家,就連做事也不過是僅僅為了混口飯吃,一直都過著渾渾噩噩的日子,每天不知為何而生,更不知道將來為何而死。」

「而這次被大皇子和那些大戶燒掉房子逼到絕路上的時候,雖然死裡逃生,可我卻平生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應該做點什麼……所以他來安慰我的時候,我裝作一時失意,把他給騙走了。我這輩子從來沒有一天是為了自己而活,但這一次,我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大家。」

「我用盡了自己的所有能耐,想盡了所有可能的辦法,只想做成這件事,沒有想過太多後果。因為在開始做的時候,我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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