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運河邊上的重鎮,滄州素來乃是人口稠密的大城之一,而在冊的戶籍人口,據張壽在長蘆縣衙這段日子的翻閱統計,得出的恰是一條平滑上升的曲線。
大明立國之初,河間府人口二十一萬,滄州人口三萬。很顯然,這是元末大亂的結果。而到了英宗初年,河間府人口三十七萬,滄州人口六萬,相比整個河間府的人口增長幅度,滄州人口增長得要更快。
而到了永辰十年,天下再次登記人口的時候,滄州人口則是八萬人,而河間府的人口,才不過堪堪突破四十一萬。從這個角度來看,滄州的人口確實是一直都在以更高的幅度穩步增長,哪怕皇位更迭一度導致京城各種變亂,卻並未禍及這座運河重鎮。
順便提一句,永辰十年,也就是張壽和朱瑩生下來的這一年,朝廷重新統計出生人口,那是當今皇帝親自主持推行的第一樁大事——當初年輕的皇帝搗騰的其他激起朝臣不滿,最終以至於宗室認為有機可圖掀起變亂的各種亂七八糟政令,當然不算在其中。
而現如今滄州的人口雖說尚未再次統計過,但根據張壽的推測,十七年過去,因為當今皇帝算是這些年來在位時間最長的天子,朝局沒有任何大的變動,邊疆偶有戰事,卻大多成果不錯,因此天下子民繁衍生息,整個滄州的人口包括隱戶黑戶,很可能超過了十萬人。
當然,這十萬人不可能全都扎堆似的居住在滄州城內,滄州下轄的三個縣,永平十年在冊人口兩萬多,如今至少突破三萬,再加上各鄉各村分流掉了眾多人口,而且滄州又是平原地帶,滄州城裡能有四萬人就頂天了。
這要是放在南方重鎮,諸如全府人口兩百萬,城中人口超過五十萬的蘇州府,滄州那自然是渺小到極點的小城市,可放在北方,三四萬人的城市,卻已經算是繁華了。
因此,張壽在問明朱二,去調研的地方乃是水市街和瓦市后街——前一個是藉助曾經和老鹹魚廝混熟稔的人脈,後一個是藉助老喜和三教九流打交道的能力——他就知道,朱二分到的這兩個樣本雖然具備一定的參考意義,但還得等張琛的結果出來才能做最終判斷。
但即便如此,他還是問了問具體數字,而朱二也非常樂於展示自己的成果。
「瓦市后街上住的人特別多,壯年男子無地無業的七十四人,這些人大多是孑然一身,因為養不起家小。靠打零工為生的,總共是一百九十三人,這其中也包括他們那些妻兒家眷,因為他們也幾乎都是打零工為生。男人做碼頭力工,女人給人浣洗……」
朱二此時只想搶在張琛前面,說話自然是有條有理,明顯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說完瓦市后街,他又開始說老鹹魚那個鋪子所在的水市街:「而水市街上都是商鋪,無地無業的三十二人,大多是露宿在附近的乞丐,還有就是些市井閑漢……對了,大哥之前才辣手清理過一批,還殺了兩個……」
朱二剛想繼續說這個話題,突然若有所覺似的抬頭看去,當瞧見朱廷芳赫然站在縣衙大堂門口,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引人進來,他頓時意識到自己不該提到大哥殺人的這一茬,立時後悔不迭地趕緊閉嘴。果然,當朱廷芳徑直下了台階朝他們走來,直截了當就是一句話。
「死的都是該死之人,你在張壽和瑩瑩他們面前搬弄什麼是非!」
朱瑩這才知道大哥竟然挑他們不在的時候殺人,正想質問緣故,結果就被張壽直接拽住了,等到發現張壽不動聲色地握住了她的手,她那悻悻的表情頓時也就變成了委屈。什麼時候她和大哥之間,竟然需要張壽來調和了?大哥也太小看她了,她又不是見了血就尖叫的人!
可朱廷芳接下來的下一句話,總算是說得朱瑩的臉上露出了幾分笑容:「那個曹五我昨天傍晚的時候已經見著了,瑩瑩你這次算是見微知著,建了一功。」
可才誇過妹妹,朱廷芳就收起了笑容:「至於你踹翻了一個知府之子,本來不算什麼,可你千不該萬不該就那樣直接攆了人下山,至少也應該綁了帶回來問罪,讓他好好醒醒腦子。竟然因為說不過你就出言不遜,此等人就該痛責一頓,讓他父親自己來領回!」
張壽雖說很想略過這個話題,可最終到了嘴邊的話還是沒憋住:「此人信口雌黃,確實可恨,但難道還能真的給他治罪?」
「怎麼不能?」朱廷芳眉頭輕輕一揚,隨即就淡淡地說:「凡毀罵公侯駙馬伯及兩京文職三品以上者,問罪,枷號一個月發落。他既然罵了趙國公府,那麼這條罪名就用得上。你不用說什麼不知者無罪,若真是不知者無罪,律例也不會有這一條。」
枷號一個月?如果真這麼嚴格執行的話,那麼一個公子哥絕對去掉半條命了吧?果然是再狠不過面上冷峻,實則護妹狂魔的大舅哥啊!
張壽見一旁的朱二都忍不住打了個寒噤,他暗暗心想得罪誰也別得罪朱廷芳,隨即看到朱瑩眉飛色舞,一副很高興長兄護短的樣子,他果斷中止了這樣一個話題,因笑道:「幾天沒見,大哥和瑩瑩先敘敘別情吧,我和二哥回房去說話。」
他說完一把拖了朱二就走,等到了自己那院子門口,見朱二如釋重負地長長舒了一口氣,他就打趣道:「我真不知道你小時候那是怎麼過來的……」
「怎麼過來的?當然是被大哥天天揍過來的。」朱二唏噓了一句,到底沒有繼續訴說當年悲慘世界的心情,振作了一下精神,就繼續開始了他的調研彙報。當然,他絕對不會忘記渲染自己的辛苦,包括他的變裝易服,包括他差點被警惕的悍婦亂棒攆出。
總之,過程很曲折,結局很美滿——雖說朱二也不可能真的走訪家家戶戶,通過一兩戶人家的嘴了解十幾二十戶人家,這是大多數時候他採取的辦法,但張壽當然不會認為這就是偷懶。時間緊任務重,朱二能夠有這樣的成果,他已經很滿意了。
當張壽和朱二的交流告一段落時,門外就傳來了阿六的聲音:「少爺,就在剛才,京城來使到了,朱將軍請你過去一趟。」
聽說是來自京城來人,朱二頓時精神一振。當張壽出去的時候,他不假思索地跟了上去,而且還昂首挺胸精神奕奕。他最近一直覺得自己是功臣,要不是他和老鹹魚「冒死」衝進行宮,而後又說服大皇子出面,拖延了一下時間,未必就有大哥及時趕到鎮壓局面的餘裕。
既然是功臣,怎麼能在京城來使之前弱了聲氣?尤其是他還背著個離家出走名聲的情況下,怎麼也得讓人捎帶點風聲回去告訴他爹,免得他回去之後挨打……
張壽對京城來使倒是不覺得意外——畢竟,有些人朱廷芳是可以快刀斬亂麻處置的,有些人朱廷芳卻無權處置,又或者說需要慎重對待。
比方說被朱廷芳直接派人送回京的大皇子,比方說現如今正關押在行宮的長蘆縣令許澄和一干官吏,又比方說,冼雲河等八個亂民。
甚至範圍再拉廣一點,被朱廷芳姑且開釋的,和冼雲河等人一同佔據過行宮的那數百人。一旦朝廷反悔,這些人早就在官府名冊上掛了號的人,隨時可能再次身陷囹圄。
當張壽匆匆進入大堂,見到那個熟悉的人影時,他頓時愣住了。別說是他,他身後的朱二那更是驚得連下巴都幾乎掉了,脫口而出叫道:「祖……祖……祖……祖師爺?」
白頭髮白鬍子卻依舊仙風道骨的葛雍不禁莞爾:「別沒事給我加輩分,我還沒這麼老!」
一句如同冷笑話似的俏皮話說完,葛雍這才笑眯眯地扶起了上前行禮的張壽,使勁在關門弟子的肩膀上拍了兩下:「頭一回出京辦事,還是被朱家大郎硬拖著一起,沒想到你倒有些想法,就連我看了你那些奏本,都覺得新鮮。所以呢,這次出京的差事是我硬討來的。」
說到這裡,葛老太師頓了一頓,捶了捶腰道:「哎,要不是皇上借了一輛車給我,我這把老骨頭三天時間走這麼好幾百里地,都快顛散了……」
他這才話音剛落,見朱二狗腿地跑過來要替他捶腰,張壽則是笑著攙扶了他,有感於徒子徒孫的孝順,他心中異常得意,少不得輕咳一聲。
「你那繞簧機繞出來的彈簧不錯,就是要想用在馬車上還是差點。不過,比起太祖皇帝那會兒專門弄了一批人大鍊鋼鐵,又扶植了一批能工巧匠手工造彈簧,已經方便多了。」
張壽這才意識到,皇帝那輛馬車上的玄虛,恐怕就是有彈簧避震,所以才會借給葛雍這位帝師。至於他那裡手動繞簧機造出來的彈簧,說實話強度和可靠度還不能用在馬車這種交通工具上——原因很簡單,這彈簧還不能符合馬車的承重要求,只能在織機上用。
這些零碎念頭只是在他腦際打了個轉,隨即,他就忍不住笑道:「老師,這些題外話就先放在一邊,你還是先說說,這次來,到底帶來了朝廷什麼樣的旨意吧!」
「嘿嘿,你們猜猜?」
面對老小孩似的葛老師,張壽著實有些無可奈何。他看了一眼滿臉愛莫能助表情的朱廷芳,以及面露茫然的朱二,他便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