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門在外別惹事,但萬一惹事,卻也不要怕事,這是昨天出來的時候,朱廷芳千叮嚀,萬囑咐的,朱瑩表面敷衍兄長,但心裡卻還是記得這話的。所以她起初不過是隨口刺一下那個自命不凡的知府公子,可當人開始惱羞成怒反唇相譏時,她就不客氣了。
比家世,她會怕誰?
但是,朱大小姐完全沒想到,她都已經立威了,居然還有人不怕死地上來搭訕,這也就罷了,而搭訕的目的,竟然是為了……自薦給她當看家護院?
她眉頭一皺,隨即側頭望了過去,就只見那是一個香客打扮的漢子,短衣短衫,布帶布履,身材壯實,手掌粗大,乍一看便像是有幾分力氣的。
她還沒開口說話,朱宏就已經面無表情地上前一步,沉聲說道:「趙國公府不缺護院。」
即便是被朱宏硬邦邦地回絕了,那說話的漢子依舊沒有氣餒。他彷彿沒看見四周那些偷偷摸摸打量他的目光,拱了拱手道:「小人知道趙國公功勛彪炳,府里自然有的是高手,但此次長公子明威將軍坐鎮滄州城,對於滄州下轄的其他二縣卻未免鞭長莫及。」
「如今那些橫行不法的奸商劣紳業已嚴懲,可滄州地面上仍舊人心浮動,還請大小姐能夠代為稟告明威將軍,給大家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
大哥是一口氣判了一大堆的斬刑和流放,大概比滄州從前一年殺的人都要多,再加上好些養尊處優幾十年,被民間都稱作為老爺的傢伙們竟然也有不少挨了刑杖,所以民間已然拍手稱快。可眼前這傢伙卻偏偏說民間人心浮動,而且還說給大家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
再加上剛剛說甘願投效……這話到底什麼意思?
朱瑩心下存疑,打量對方的眼神便多了幾分審視和警惕。大小姐性急衝動不假,任性高傲也不假,卻不是傻子,因此只是躊躇了片刻,她就淡淡地說道:「既然你是滄州本地人,又是來毛遂自薦的,那就代替觀濤,給我做個嚮導好了。」
「多謝大小姐!」那中年人頓時喜出望外,當聽到朱瑩又問他名字,他連忙一拱手道,「小人曹五,對這馬騮山也算是熟悉,這兒風景最好的地方是月角湖……」
於是,一群士子也好,香客也好,就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個來歷不明卻毛遂自薦的傢伙,殷勤地伴隨在那位性情莫測的趙國公府大小姐身邊,殷勤地解說著馬騮山景緻。甭管是往日多自負才情的讀書人,此時全都有一種想要罵娘的感覺。
炫耀才識的知府公子,被這位大小姐毫不留情地踹翻攆下山去了——當然人也確實蠢不可言,居然認為這般強勢的大小姐是什麼行院出來的——然而,一個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看似粗鄙的泥腿子,竟然被留下當嚮導了。
這世道是天翻地覆了么?
朱瑩才不會去管別人是何等心思,她今天來馬騮山,純屬張壽的授意——張壽請她幫忙,先去望海寺探一探藏海和尚的底細,順便踩一踩馬騮山上各處,看看能不能有些線索。
而她想著張壽身邊有阿六在,也就要了個小和尚當嚮導,直接出來了。
接下來的一路上,曹五滔滔不絕,她心不在焉地聽——當然,她承認,馬騮山風光是很好,可剛剛被那樣一個討厭的人敗壞了心情,她又惦記著張壽那邊,自然而然就不比最初的興緻盎然。如果不是一旁的觀濤小和尚常常笨嘴笨舌地說好話逗樂了她,她的心情還要糟糕。
眼看望海寺就在不遠處,朱瑩突然意興闌珊地問道:「這望海寺修在山上,應該費了挺大的勁吧?百多個僧人聚集在此,得多少人才養得活他們?」
曹五眼神閃爍,隨即就賠笑道:「這望海寺雖說沒得到太祖皇帝敕封——太祖皇帝說了,敕封誰也不會敕封道觀佛寺,免得天下人遇到什麼事就遁入佛寺道觀逃避責任——但是,它也是這附近有名的大寺之一,最重要的是,望海寺的主持德安大師為人公允慈悲。」
他雖說之前不知道這位大小姐什麼性情,但先被朱廷芳在滄州城中那般行事震懾得噤若寒蟬,又眼看朱瑩剛剛如此拿知府不當官兒,此時可不敢挑頭讓其和望海寺放對。
見朱瑩眉頭一挑,似有不信,他趕緊進一步解釋道:「這望海寺之所以香火如此鼎盛,並不是因為這附近就真的人人信佛。是因為每逢初一十五的集會,就在這望海寺前。雖說就是交易些魚和鹽之類的東西,但德安大師會做見證,所以買賣公平,皆大歡喜。」
朱瑩這才面色稍霽,卻是似笑非笑地問道:「哦,敢情這年頭和尚還兼職主持公道?話說回來,山下這觀濤小和尚所在的藏海下院養著十幾個棍僧,那這望海寺呢?據說太祖初年他們還打跑過海盜,現在總不會成天吃齋念佛,忘了他們起家的本事吧?」
這話題兜來轉去,最後終於還是掉到了這個危險的話題上,曹五不禁心裡咯噔一下。然而,他就算想隱瞞,這位厲害的千金大小姐卻也能從其他地方打聽到,他還不能隨便搪塞。
於是,他只能硬著頭皮說:「望海寺的僧人大多佛法精深,其中那些天賦好的,當然也會從小練武。」
「哦,原來是從小練武。」朱瑩呵呵一笑,這才若無其事地問,「那藏海下院呢?」
眼見曹五眼神閃爍,她就懶洋洋地說道:「你可不要告訴我說,剛剛是因為正好聽見我表露身份,這才跑上來毛遂自薦的。我可不信天底下有這麼巧的事。既然一路尾隨到現在,你眼下再推說不知道我是從藏海下院來的,指量我會信么?」
曹五看了一眼一旁滿臉發懵的觀濤小和尚,心想今天但凡換個和尚來當嚮導,那他都好糊弄得多,也不知道平日那個很精明厲害的胖和尚,怎就至於大意到派這麼個小不點出來。
他在心裡合計了一下,最終賠笑道:「下院的那位主持本來就是寺中長大的孤兒,可長大了卻不願意在寺中呆著,於是出海多年,後來大概是因為年紀大了收心養性,又收養了挺多孤兒,這才開闢了下院。他為人仗義,對佃戶也公允,望海寺的名聲也一小半都靠他。」
觀濤聽到有人誇讚自家主持,連忙也跟著叫道:「是啊,我家師父可好了!四鄉八鄰有難,全都來找他的,之前還有河間府來的惡少橫行霸道,直接被師父帶人給打跑了……」
朱瑩笑吟吟聽著,突然伸手又摸了摸觀濤那颳得光溜溜的小腦袋,這才示意朱宏和朱宜帶人一邊玩去。眼見兩個護衛非常不放心,一步三回頭地離開幾步,卻不肯再走遠,她就輕輕拍了拍雙手。就這麼一番打交道下來,她已經算是明白了。
「我早就聽說滄州好武,可到了之後卻發現不像那麼一回事,可現在看來,你們倒是躲得挺好,有的藏在佛寺,有的深藏不露。可是,如果你們和之前那一樁樁一件件事情無干,想來也不用擔心我大哥會清算你們,你也不會說出將功補過四個字來。」
見曹五果然低頭不語,她就似笑非笑地說,「至於你剛剛說人心浮動,也是說你們這些俠以武犯禁的人心有不安吧?」
曹五隻知道朱瑩的兄長,她的未來夫婿,顯然都是各有厲害的人物,再加上剛剛看她對那位知府公子的強勢,他在潛意識中就把這位大小姐看得很高。此時被人揭破來歷和目的,他不敢也不會著惱,只是乾笑了兩聲。
「大小姐言重了,朝廷法度在,俠以武犯禁,小人這些升斗小民卻也是萬萬不敢的。之前大皇子強龍過境,滄州武林從上到下全都避其鋒芒,後來雖有人跟著冼雲河鬧騰,但那都只是在各家學過武藝的人而已,連記名弟子都算不上。但是……」
他頓了一頓,這才小聲說道:「但是,長蘆縣令許澄招募去攻打行宮的閑漢之流,也是一樣。固然沒有各家核心子弟,卻也有不少人是在各家學過藝的。大家之前看不明白此番風波,不敢妄動,生怕引火燒身,心想等欽差來了再去效力不遲,誰知道……」
這一次,朱瑩頓時樂了:「這麼說,是我大哥收拾局面太快,搶了你們將功補過的機會?」
「不敢不敢,小民不是這個意思,斷然不敢這麼說!」
曹五趕緊拚命辯白,但很快就被朱瑩打斷了:「如果就這點事,那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好了。起頭沒摻和,後來不敢摻和,等到想要摻和卻又晚了……只要大哥不想追究,那就沒你們的事。只不過,我倒是很好奇,冼雲河他們失業之後幾乎造反,你們呢?你們以何為生?」
曹五簡直覺得,這位大小姐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安心藥丸是給他吃了一顆,但緊跟著的問題卻也同樣讓人不好應付。他強擠出一個得體的笑容,盡量讓自己的用詞柔和一些。
「也就是做些保護商隊的小活計,大家憑武藝掙錢,憑武藝吃飯,絕不是好勇鬥狠,爭強好勝,更談不上俠以武犯禁……」見朱瑩明顯有些不信地看著他,他不得不避重就輕地說,「我們就只是開了幾家保商隊人貨平安的鏢局。」
「原來是保人貨的鏢局。」朱瑩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和我想得差不多。」
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