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直荒謬!」
正因為疼痛而微微分心的蔣大少被這一聲突如其來的厲喝給完全驚醒,隨即那一聲響亮的驚堂木,更是讓他猛地打了個激靈,結果一下子覺得屁股更痛了。他看到齊家大少爺就如同受驚的小兔子似的癱坐在地,不禁暗罵了一聲沒出息。
可還沒等他想好要不要幫一幫齊家大少爺一把,就聽到了朱廷芳那冷冽的聲音。
「一個個都想當孝子?是覺得求忠臣必於孝子之門?這話固然不錯,可並不是出孝子之門的就必定是忠臣!蔣氏子替父頂罪,還好歹是因為他父親往日品行尚可,你又憑什麼給你那罪大惡極的父親頂罪?來人,把齊氏子給我攆出去,去請國子監張博士來教化一下他這個榆木腦袋!」
既然是張壽讓蔣大少出的主意,當齊大少爺呆若木雞地被兩個差役架了出去丟在縣衙門口,張壽這個始作俑者自然無可奈何地離開了屏風後頭,趕了過去。然而,等他看到齊大少爺失魂落魄地癱坐於地,嚎啕大哭,又聞到那股胡椒味時,他還是忍不住嘴角抽了抽。
果然是感情淡漠到哭都哭不出來嗎?
如果真的哭不出來,那好歹聯想一下自己之前被生父冷落,被繼母苛待的痛苦生活,這總該哭得出來吧?要是被圍觀人群聞到這股胡椒味,你這孝子還怎麼裝?和蠢萌卻還有點實誠,結結實實代父親挨了十四杖的蔣大少相比,真的是差太遠了!
心裡這麼想,張壽臉上卻分毫不露。尤其是看到朱家那些家丁家將非常明智地將圍觀百姓隔絕在了一定範圍之外,他便溫和地對齊大少爺說:「孝順是好事,但若是父母兄弟犯的是死罪,你卻依舊因為所謂孝心而不肯承認現實,那就成了愚孝。」
「可那是因為我平日渾渾噩噩,一直失察,沒有規勸,我沒做好兒子,也沒做好哥哥!」
雖說此時還在抽泣的齊大少爺知道自己如此做作,未必能騙得了多少人,但父母兄弟全都被判死罪,他還不至於傻到覺得自己能夠獨掌家業——就齊家這種景況,不被人吞得乾乾淨淨才怪!本來就坐在地上的他乾脆伏地痛哭了起來。
「我這個當兒子的,當哥哥的,如何能面對父母兄弟全都死罪,只我一人倖免?懇請二位欽差能讓其他人接管齊氏家業,我願意遁入家中祠堂日日洒掃懺悔,替父母兄弟贖罪!」
見齊大少爺唱作俱佳,張壽的態度也越發溫煦。反正他現如今在滄州民間就是這麼一個人設,他也不介意讓這一人設進一步深入人心。惡人都讓朱廷芳這個黑臉去做了,他就努力扮演好一個體貼民心的好人就行了。
「你想讓誰替你接管家業?」說這話的時候,張壽心裡卻在想,聽說齊員外還有幾個嫡親侄兒,其中甚至還有讀書不錯的秀才,據說來年鄉試有望桂榜題名。
雖說滄州也有其他富家大戶,此次另外扶持幾家人來接過這個爛攤子也不是不可以,甚至有人會趨之若鶩,但後漢書曰,夫使功者,不如使過。死於非命的章懷太子李賢曾經在這一句上留下批註,若秦穆赦孟明,而用之霸西戎。他覺得這個道理也適用於此次。
所以,今天朱廷芳清理這幾家中的罪大惡極者,他則是從幾家裡頭剩下的人中簡拔尚可使用者。如果可以,他其實更希望挑個無關的旁支子弟出來掌管齊家。免得那些看似清白的嫡支日後不服管束,再鬧出什麼幺蛾子。
但是,在人家家裡還勉強有嫡支的清白子弟的時候,直接挑一個旁系子弟出來接管家業,這是大忌。很容易被人覺得,是官府強奪人產業。
聽到張壽這個問題,齊家大少爺頓時哭泣更甚。足足好一會兒,他才用抽抽噎噎快斷氣似的語氣,一字一句地說:「我願意把齊家都託付給蔣家賢弟!」
張壽頓時愣住了。這是什麼神展開?齊家這位大少爺竟然把自己的家業託付給蔣大少?沒聽說這兩位是好基友啊!蔣大少之前在張琛的支持下把齊家大少爺那位厲害的繼母給關到祠堂里,那也並不是純粹因為同情,而是因為蔣大少這人……良知未泯。
幾乎在剎那之間,張壽心裡就轉過了一連串念頭。
發現四周圍的吃瓜群眾一時議論紛紛,他就乾脆直截了當地問道:「哦?何至於如此?你們齊家也是滄州望族,難道就沒有其他身家清白,能力出眾的子弟了嗎?」
他這一問,人群中頓時有人附和道:「就是啊,哪有把家業交到外人手中的道理?」
齊家大少爺彷彿沒想到張壽竟然不是一口答應,而是提出了質疑。原本整個人都哭得趴在了地上的他可憐巴巴抬起頭,臉上因為塵灰和眼淚顯得黑一塊白一塊,眼睛哭得通紅。
而他的聲音也乾澀無力:「齊家是有不少旁支子弟,但有的關係遠,有些並未顯示過才能,有的只擅長讀書,我不能耽誤他們下科場……但最重要的是,蔣家賢弟為人純孝,我就是因為他方才醒悟到為人子該當如何。而且他心性純善,定然能好好照顧我那妻兒。」
剎那之間,四周一片驚嘆。而在這樣的驚嘆聲中,蔣大少最近原本就蹭蹭見漲的名聲更是如日中天。能讓人托之以妻兒,在這年頭那可是極高的信賴。沒想到曾經被人視作為懦弱無能的蔣大少,原來是真孝子,大善人嗎?
張壽麵色微妙地看著齊大少爺,見人一點都沒有開玩笑的意思,他就頭也不回地說:「去堂上稟告朱將軍此事,再把蔣大郎叫出來。」
蔣大少之前見齊大少爺學自己卻被朱廷芳攆出公堂的時候,他就嚇了一跳,別說出來求情了,就連大氣也不敢吭一聲。因此,等到阿六匆匆進來,聲音冷淡地請他出去時,本來就是勉強才能站立的他差點沒一屁股坐到地上去!
直到朱廷芳發話,他才有些心虛地跟在阿六身後往外走,可出了公堂路過那依舊血跡斑斑的月台時,他只覺得本來就痛得不得了的屁股又開始抽了,不知道外頭究竟發生了什麼,他就低聲說道:「齊家老大雖說是聽我攛掇,可那也是張博士和張公子的意思……」
前頭引路的阿六對蔣大少的解釋只當是充耳不聞,直到人說著說著彷彿不知道該怎麼往下繼續而停住了,他這才淡淡地說:「你做好心理準備。」
心理準備?什麼心理準備?蔣大少滿臉茫然,甚至都沒注意到,已經脫下那一身差役黑狗皮的張琛,已經悄無聲息地跟著他一塊出來了。等來到縣衙門口,他還沒來得及出聲,就見張壽突然側頭看向了他,緊跟著則是齊大少爺,再接著……
乖乖,那四面八方少說也有數百的圍觀百姓,竟然全都看向了他!
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千目所視的感覺,蔣大少只覺得頭皮發麻,雙膝發軟,以至於張壽開口轉述齊大少爺的那個要求時,他竟是完全沒有反應過來,只是獃獃站在那兒。
把齊家託付給我?把妻兒也託付給我?什麼意思?
張壽見蠢萌的蔣大少嘴巴微張,眼神獃滯,一臉有聽沒有懂的茫然。再看其身後張琛那捂住額頭不忍直視那蠢樣的表情,他就收回了目光,沖著滿臉哀求的齊家大少爺點了點頭。
「你既是信得過蔣大郎,又託付妻兒家業,那麼此刻蔣大郎在此,你就自己請他把你家的擔子代為挑起來吧。」
齊大少爺又怎麼會沒看出蔣大少的錯愕和茫然?儘管兩人從前交往不深——畢竟一個是被父親和繼母幼弟壓制到苦悶懦弱無所作為的齊家長子,一個是被強勢厲害的父親承擔了所有家事,連一點精明皮毛都沒學到的蔣家長子——然而,他到底知道蔣大少是個什麼人。
他那軟弱是從小養成的,蔣大少那天真小蠢也是被太優渥的生活給縱容出來的。所以,知道蔣大少事先壓根沒有一點準備,他就掙扎著爬起身來,到了蔣大少面前再次撲通一聲跪了下去,隨即帶著哭腔道:「蔣賢弟,齊家傾頹至此,你一定要幫幫為兄……不,救救為兄!」
蔣大少此時完全亂了陣腳,他幾乎是本能地伸手想要把人拉扯下來。可剛剛才挨了十四杖,臀部還正火燒火燎的,他怎麼可能有力氣把比他高比他胖的齊大少爺給拽起來?
於是,他不但沒能成功,反而整個人直接摔在了齊大少爺的身上!這下子,他那剛剛挨了十四杖,因此滲出點點血跡的後裳,也就因為整個人前撲而一下子露了出來。
哪怕剛剛聽到蔣家父子四人聲聲慘叫,眼見蔣老爺被人抬出來氣若遊絲模樣,不少為官百姓依舊對所謂杖責有些懷疑。剛剛見蔣大少步履蹣跚地出場,此時見人去攙扶齊大少爺反而摔了,甚至哎喲慘叫連連,爬都爬不起來,屁股還分明留著痛責的痕迹,一時再無懷疑。
再加上齊家三人遭到重處,很可能會被處斬……這真是滄州城多年未曾有過的!
齊大少爺卻並不介意蔣大少突如其來的這一摔,他甚至不顧身上被撞的疼痛,小心翼翼把人攙扶起來,隨即就雙眼含淚地哀哀求告道:「蔣賢弟,齊家落得如今這地步,是我父母兄弟胡作非為,也是我無能失察,但齊家上下必定還有其他胡作非為的狗鼠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