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朱廷芳稱作為老喜的護衛,是一個足有四十齣頭,身材幹瘦,其貌不揚,甚至連頭髮都有些花白的落拓中年人。如果放在大街上,大多數人都會認為這是一個家境窘迫的尋常人。然而若是有人看到他笑容可掬與人打交道時的八面玲瓏,那就絕對不會這麼認為了。
然而此時,老喜卻收起了那前幾天逢人便露出三分的招牌諛笑,侍立在朱廷芳身邊,滿臉的凝重。他和朱廷芳此時正站在一條暗巷之中,而盡頭依稀露出一片低矮的房子。
那裡是滄州城力工聚集的區域之一,但也有很多無職無業,靠著歪門邪道過活的市井閑漢寄居於此,魚龍混雜,髒亂不堪,就連眼下的暗巷之中,也散發著各種異味。
然而,站在其中的朱廷芳卻沒有分毫異色。他知道暗巷另一頭有自己的兩個護衛看著,就算有人想要抄近路往這兒走,也會因為那兩個廝打的「醉漢」而不得不繞道。此時此刻,他眯縫眼睛,若有所思地說:「我們到滄州也不過幾日而已,你做得很好。」
「公子誇獎了,其實很多事兒也是巧合……所以我雖說悄悄給您送了信,但還是拿不準。畢竟時間太緊,線索雖說都指向那兒,我頂多只有七成把握。」
老喜這幾天周旋於滄州那三教九流之間的揮灑自如,此時此刻全都丟得乾乾淨淨,不但有些局促,還有些說不出的擔憂:「就算這裡真的是那個自稱大皇子幕僚的傢伙藏身之處,直接出動縣衙三班差役……不,乾脆出動銳騎營擒拿他不是更好?」
見朱廷芳不置可否,他連忙又建議道:「至少,等其他人過來匯合,再過去也不遲。」
「不用了。」朱廷芳哂然一笑道,「來都來了,不去會會這個藏頭露尾的傢伙,不是白走這一趟?而且,也白費了人家調虎離山,鬧事縣衙的一片苦心。叫他們兩個去守住那邊後門,以防人逃跑。有你跟著我,足夠了!」
見老喜滿臉不贊同,卻不敢再勸,行過禮後就匆匆去那邊叫人,朱廷芳這才摸了摸腰間佩劍,面上的輕鬆已然無影無蹤。等老喜去而復返,他就一馬當先地往前走去。
當兩人一前一後出了這條暗巷時,就只見面前的道路完全沒了任何橫平豎直的樣子,扭曲到了極致,彷彿只是在無孔不入建造房子時勉強留下一條還能給人走的路而已。
路邊四處可見各式各樣散發著惡臭的垃圾,也不知道多久才會清理一回。低矮的房子或是用木板搭建,或是用廢磚石壘砌,還有不少低矮的茅草窩棚。有些已經朽爛不堪,彷彿一陣風來就能將其吹倒。
眼下正值午後,四處卻不見多少人,沒有壯年,只有寥寥幾個老弱——朱廷芳知道,就和草原上一樣,壯年人是戰士,老弱者則是干雜活,如果哪一天老邁體弱到連雜活都干不動,那就只有死路一條。而在大明腹地,看似祥和富庶,但真正的底層仍舊這般殘酷。
背後傳來了老喜指點的聲音,朱廷芳便看向了路邊一座看似平平無奇的木屋。唯一醒目一點的,只有門口那晾衣桿上晾曬的幾件衣裳中,竟是夾雜著一件在這種區域很少見的長衫。
「就是因為有人看到這兒幾次出現過樣式類似的藍色或青色長衣,所以就記在了心裡,我在背後拿捏住了東城的乞丐頭子駱老三之後,聽說此事,就讓他派人盯著此處。據說是一個力工來了個親戚,是個屢試不第的窮秀才。昨天晚上進進出出的人好幾個。我聞訊趕到看,瞅准機會打昏其中一個,問出他們要在縣衙鬧一場大的,這才緊急給大公子您送信,但……」
「不用勸了,我意已決。」
朱廷芳抬手吩咐老喜不用解釋,目光卻往四周圍掃了幾眼,隨即就大步往前走去。他今日並沒有穿什麼錦繡華服,然而身為趙國公府長子,此次主理滄州事的明威將軍,他帶的隨身衣物中,最差的也是這一套容易活動的細布衣衫,走在此間自是與別人格格不入。
更何況,朱廷芳左邊腰側佩劍,右邊腰側掛著箭袋,身上還背著一張弓,老喜不但佩刀,腰間還掛著一溜柳葉飛刀,此時那笑口常開的架勢完全收起,流露出一股極其精悍的氣息。兩人這一前一後,誰都會認為是要債的、找茬的……又或者尋仇的!
一個原本還在外頭拿著木棒捶打臟衣裳的浣洗婦人瞧見之後,意識到了不對勁,連衣裳都不要了,慌忙躲避不迭。而兩個年紀大一點正在劈柴的童子,也慌忙捧著柴禾匆匆歸家,不一會兒,四下里竟是再無其他人影。
朱廷芳目不斜視地徑直來到了那座木屋前,卻伸手攔住了打算開口叫嚷的老喜,沉聲喝道:「屋子裡的人出來吧,三息之內若是不見人影,那就別怪我無情了。」
見裡頭沒人答應,朱廷芳伸手解下背上弓箭,又從佩戴的箭袋中拈出一支箭,等一旁的老喜慌忙用火石點燃了火絨,隨即又將火絨湊上來時,他方才不緊不慢地說:「既然藏頭露尾不願意出來,那我只好用特製的火箭火攻了!」
他話音剛落,對面木屋中就傳來了一聲怒吼。
「朱廷芳,你敢!你可是讀過聖賢書的,就不怕你這一箭燒掉無數人賴以生存的屋子,讓他們無家可歸嗎?」
「就算真的燒掉了這些簡易的木屋窩棚,我可以再給他們造一片更好的宅院。」
朱廷芳語氣平淡,彷彿只是在講一件無足輕重之事。
裡頭的人借著大皇子名義隱身於此,如果是真的,為了擒拿這個興風作浪者造成的損害,大皇子回頭自然應該拿出錢來,彌補此間百姓的損失。而如果是假的,畢竟是大皇子給滄州百姓帶來了這麼多麻煩,當然他也應該拿出錢來,接濟這些倒霉的貧民。
因此,朱廷芳輕輕吸了一口氣,隨即不慌不忙地說:「我數到三,若你再不現身……」
一旁的老喜雖說剛剛親自點燃了火絨,但此時此刻整個人都繃緊了。在他看來,朱廷芳根本就不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不顧周邊民宅是否有人,也不顧會造成多大的財產損失,執意要放火逼人出來,這簡直不是衝動,而是莽撞了!
不都是即將落網的犯人為求脫身,於是不惜放火擾亂視線,然後趁機逃竄嗎?怎麼如今反而倒過來了,是抓人的他們威脅要放火?等等,莫非是……
老喜手一抖,點燃的火絨差點就引燃了箭頭,待見朱廷芳只是看了他一眼,並未出言責備,而是開始慢慢悠悠地數數,他就知道,朱廷芳說不定是生怕人先點火燒屋,於是方才來了這一招。果然,下一刻,他就聽到了一個怒火中燒的聲音。
「朱廷芳,你好……你以為你贏定了是不是?」
只聽一聲巨響,那木屋朝向他們的一面竟是轟然崩塌,緊跟著出現在他們面前的,除了一個中年青衫文士,還有十幾個手持利刃的勁裝男子,然而,和對方顯然早有預備的景象相比,老喜最驚恐的卻是,內中竟然有兩個精壯漢子操控著兩把弩弓!
「朱廷芳,你以為我是真怕了你?嘿嘿嘿,你以為是你這聰明過頭的部下發現了我的蛛絲馬跡嗎?是我主動露出破綻讓他發現的!用貨棧縱火調虎離山引你出縣衙,不過是第一計,讓那些愚民去圍堵縣衙討要公道,那隻不過是第二計,至於第三計……」
那青衫文士厲聲獰笑道:「第三計便是誘騙你這個自負的傢伙自投羅網!你的人大多數都去貨棧那邊查看了,你身邊頂多就只這寥寥幾人!你這是自尋死路!」
朱廷芳持弓的左手連絲毫顫動都沒有,右手也依舊搭在弓弦上,手指間扣著的那支箭亦是穩穩架在那兒。他彷彿沒看見一旁老喜那冷汗涔涔以及緊張到了極點的表情,慢悠悠地說:「我妹妹曾經對我說過,當初她在融水村時,遇到那伙臨海大營叛賊的故事。」
「那個叫丁亥的指揮使也和你此刻一樣,只想著貓戲老鼠似的耍弄幾個毫無反抗之力的豪門子弟,出一口心頭悶氣,結果話說得太多,被我妹妹和未來妹夫逮著機會翻了盤。」
他說到這裡,見那中年青衫文士登時面色異常難看,他就呵呵笑道:「辛辛苦苦籌謀這麼久,這才引得我掉入你的陷阱,不說出來好好炫耀,就如同錦衣夜行,實在是不吐不快,對不對?」
「朱廷芳!你別得意忘形了,如今你生死盡操於我手……」
他這話還沒說完,就被朱廷芳一笑打斷了:「呵呵,我那未來妹夫當初在抓到丁亥的時候,曾經對他說過一句話。身為反派,應該要有覺悟,做個行動派,否則,反派一定會死於話多!」
話音剛落,他突然彎弓如滿月,絲毫沒理會老喜手中的火絨,驟然射出了那一箭。而在利箭離弦的剎那,他便一手抓住老喜猛然往旁邊一躍。
幾乎就是在一瞬間,兩支弩箭便從他和老喜剛剛站立的位置穿過。雙腳落地的老喜幾乎嚇出了一身冷汗。哪怕戰場上他也不是沒有面對過生死臨頭的危險,這樣差之毫厘的情景也不止一次,可那會兒身邊總有其他袍澤。
不像此時只有一個朱廷芳,另兩個傢伙也不知道跑了哪去,竟然在這種危急關頭也不知道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