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恥之尤!
在暗自大罵之後,齊員外卻陡然一愣。剛剛蔣大少見自己的時候,那還一驚一乍,一副飽食終日的富家公子哥架勢,怎麼突然之間姦猾到如此地步?居然都會順桿爬,去和這位國子博士張壽攀師生關係了,難不成之前這小子根本就像太祖曾經說過的那樣,扮豬吃老虎?
不但齊員外等老頭子驚怒,就連張壽,也忍不住瞥了一眼年紀和其他人截然不同,剛剛還滿臉都掛著我是來打醬油那無辜神態的蔣大少。他對紈絝子弟素來沒有太大歧視,畢竟他的半山堂里,曾經匯聚著全天下背景最硬的一批紈絝子弟。
當然,他也不會輕易把蔣大少就和這些人等同起來。打量了一下這個慷慨激昂的富家大少,他就不緊不慢地說:「那你可曾知道,你父親之前攔馬告狀,見杜指揮使不理會,就因激憤而打算揮刀自戕,幸虧被我身邊人攔下?」
蔣大少一千個一萬個慶幸之前齊員外已經對自己提過此事,否則眼下一個沒準備,他肯定又要露出發懵的蠢樣了。他努力鎮定心神,這才賠笑說道:「老師,家父肯定是一時被恐慌沖昏了頭腦,這才幹出了如此不理智的事情,還請您寬宏大量,饒恕他之前那舉動。」
知道這空口說白話起不了太大作用,他就把心一橫說:「之前父親和其他這幾位叔叔伯伯,還有長蘆縣許縣尊,大皇子他們一塊做了很多錯事。學生雖然愚鈍不知情,但身為人子,沒有勸父親行善,同樣是莫大的過失。如今學生願意代替父親,彌補過失。」
「學生替家父認錯……不,是認罪,也認罰!該賠補的,學生一定賠補,哪怕傾其所有,畢竟這是蔣家該承擔的責任!但請從輕發落家父……要有什麼罪責,學生一力承擔!」
蔣大少趁著剛剛那會兒功夫,總算是想明白了,父親要是有個三長兩短,蔣家立馬完蛋,他這個大少爺也當不成。看在老頭子對他這個長子雖說嚴厲,但其實還算不錯的份上,他就出面替他認罪,外加承諾賠錢消災好了。
他算是看出來了,那些個老不死的傢伙,全都試圖把罪責往大皇子和許澄的身上推,自己拚命地想要逃脫罪名,至於賠補什麼的,估計是死撐不住才會硬著頭皮答應。
而他卻非要反其道而行之,努力地表示出勇於承擔的責任來……不是因為他有那麼大膽子,而是沒辦法!其實他也提心弔膽啊,可誰讓他是個孝子呢?再說,看在他主動認罪認罰的情況下,眼前這兩位來自京城的欽差不至於太狠吧?總不至於殺頭流放服苦役吧?
而且,雖說太祖痛恨用錢贖刑,但這些年已經不那麼嚴格了。也許還有條活路呢……
蔣大少複雜的心理活動,別人當然無從揣摩,可他說出來的一番話,眾人聽在耳中,心情卻各不相同。朱廷芳覺得蔣家這個兒子好歹還算成器,至少比蔣家那個以死明志的爹強;齊員外等人則驚怒於蔣大少連個招呼都不打就來幺蛾子,還竟然把能說的話都說完了。
至於張壽……他從蔣大少的身上看出了張琛陸三郎朱二等很多紈絝子弟共同的優缺點,可這並不意味著他就真的會因為人認罪認罰而高抬貴手。他扭頭看著自己的准大舅哥,似笑非笑地問道:「敢問朱將軍,激變良民是什麼樣的罪名?」
朱廷芳一下子就意識到了,張壽這是要偷換概念。畢竟,大明律這種東西,除非精研刑名的師爺又或者小吏,就連一般的主司官員都難以完全釐清,更不要說眼前這幫靠著家世和財富碾壓小民,一直高高在上的大戶當家人了。
肉食者鄙,他們大概還不如他們的管家賬房精通大明律!
於是,朱廷芳不動聲色地摩挲了一下自己臉上的刀疤,彷彿不知道這個動作顯得有些陰沉,甚至可以說殺氣騰騰:「激變良民,因而聚眾反叛,失陷城池者,斬。」
他說到這裡頓了一頓,壓根不看眾人臉色,卻又補充道:「行宮雖說不是城池,但卻比城池更重,所以罪名理應差不多。」他當然不會說,這個罪名還有個前提,那就是——凡牧民之官,失於撫字非法行事。至於並非地方主司激變良民的情形,那麼就要由法司另外處置。
換言之,如果是一群士紳逼反了一群良民,這種情形並不適用於激變良民律。
而張壽見朱廷芳心領神會地和自己唱雙簧,他不禁暗贊朱大哥到底是朱大哥——就這大明律,別說一般的世家子弟,就算是讀書人也不可能說出來。他之所以仿若無心似的隨口提起,完全是因為他記得明清兩朝,因為亂七八糟的小造反層出不窮,所以似乎有這麼一條。
此時,見蔣大少面色登時煞白,齊員外等人也好不到哪去,他就不慌不忙地說:「蔣公子,即便如此,你還是要替父頂罪嗎?」
蔣大少張了張口,後悔的話已經到了嘴邊,甚至還摩挲了一下自己的脖子,彷彿要確認自己的腦袋是不是還在脖子上。可猶豫許久,他最終還是狠狠心道:「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父債子還,我認了!」
不是我真的這麼大義凜然,實在是沒了老爹,蔣家就完了。與其顛沛流離潦倒度日,還不如拼一拼呢!想當初太祖皇帝還曾對左右說過一個故事,一個亡國貴胄後裔替富人挨板子,以此賺錢勉強度日。換成是他,還不如亡國的時候轟轟烈烈與國同亡,那至少不會被人笑話!
齊員外簡直不認識似的盯著蔣大少看,不但是他,其餘老頭兒也同樣如此。都在滄州,各家什麼情形,彼此都有數。蔣老爺確實是人傑,白手起家從一介小康之家掙到了如今這筆大家業,就算因緣巧合得到了蘇州華家的幫襯,仍然很值得敬佩。
可蔣家的兒子們嘛……呵呵,那簡直是在比誰更糟糕!他們私底下議論的時候,也常常在打賭,賭蔣老爺會把家業傳給哪個兒子,而這個兒子又會在多長時間裡把家業敗光。
可現在看看蔣大少,他們簡直懷疑人是不是被什麼神鬼附體,怎麼突然就變樣了?
張壽卻並不意外蔣大少的最終表態。紈絝子確實容易被人輕視甚至痛恨,可在巨變面前,也總有那麼一兩個會幡然醒悟,甚至做出一番讓人難以置信的功業來。眼前這位雖說未必有那樣的能耐,可至少很識時務,該跪就跪,絕不死撐,比那些老油條要強得多。
當下他就微微頷首道:「很好。阿六,帶他下去。」
蔣大少聞言登時心裡咯噔一下,只覺得說不出的苦澀。這是連一頓飯都不給他吃,就要把他關進大牢里去嗎?可大話也已經說了,縱使他怕的不得了,卻也只能自怨自艾從前沒有勸老爹日行一善,直到自己的胳膊被人拽住,他不經意側頭一看,差點沒嚇得再次坐倒。
那那那……那不是之前差點沒把他掐死的煞星嗎?
阿六注意到了蔣大少的視線,見人一副驚嚇過度的樣子,他甚至還體貼地又加了一隻手,強行把人從快坐倒的姿勢給拖著坐直了,隨即才點點頭道:「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你個鬼啊……我們才剛見過不到一個時辰!
蔣大少突然覺得自己有點後悔——後悔的不是自己替父認罪……而是自己之前在家裡碰到這位的時候,因為心下不痛快而對人出言不遜!他很想開口賠禮,免得回頭被丟到大牢里之後吃苦頭,可沒曾想被人帶離了席位,繞到大牢正門的時候,阿六卻過其門而不入。
這下子,他頓時一下子懵了,竟是傻獃獃地問道:「我們不進去嗎?」
「進去?」阿六有些奇怪地看了一眼蔣大少,「你想坐牢?」
「不不不!」蔣大少趕緊把頭搖成了撥浪鼓,剛剛那幾乎沉到無底深淵的心一下子就活絡了。原來人家並沒有讓他去大牢里換他爹出來的心思!狂喜之下,他這才忍不住問道,「那敢問小哥,我們現在去哪?」
「去行宮,你爹關在那。」
聽到一個關字,蔣大少剛剛高漲的情緒一下子低落了下來。不關在大牢,關在行宮,聽上去似乎要好一點……可其實也好不到哪去!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問道:「那這是……要把我和我爹關一起?」
阿六隻覺得這個蔣家大少爺異常奇怪,皺緊眉頭問:「你不想見你爹?」
對,我不想見……等等,不想見才有鬼哪!為什麼我總覺得我問的問題和你回答的問題就不是同一個?蔣大少有些糾結地在心裡問自己,但嘴上卻壓根不敢露出來,還不得不使勁點頭道:「想,想!我這人問題有點多,小哥你多包涵,多包涵……」
阿六帶著蔣大少去行宮,但在其他人眼裡,那就是主動認罪認罰的蔣大少卻並沒有得到寬大處理,反而被押進了大牢。這下子,原本做好脫兩層皮準備的眾人就有些坐不住了。尤其是本來就打算把蔣大少當成馬前卒急先鋒的齊員外,更是如坐針氈。
沒了蔣大少來擋箭,剛剛第一個下跪的他只能哭喪著臉說:「出了這麼大的事情,草民知錯……不,知罪,但事已至此,希望能給草民一個將功折罪的機會。」
他半點不提自己有什麼子侄在朝為官,和誰誰誰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