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龍蛇動 第三百三十章 無恥的境界

先到的齊員外和蔣大少看著這緊貼著牆根的席面,壓根生不出一丁點提早過去入席的衝動,甚至都有些後悔今天自己為什麼不曾裝病缺席。然而,這也就是想想而已,因為不多時之後,他們就等到了今天被請的另外四家代表,無人缺席。

蔣大少一看這四位就鬆了一口氣。除了他這個硬著頭皮代表父親過來的蔣家代家主之外,餘下的都是貨真價實的當家人——老頭子們一個比一個年紀大。顯然,欽差在前,沒人敢於裝病甚至裝傷,把家裡其他不重要的人推在前頭。

而彼此打招呼的時候,後來的四位雖說看清楚了席面設置在這樣一個詭異的地點,可每個人全都視若無睹,照舊談笑風生。而相較於齊員外看似對蔣大少推心置腹的那番話,其餘人卻隻字不談是否知道早上那場風波,甚至還有人對著蔣大少就是一通猛誇。

要是擱在往日,聽別人盛讚什麼賢侄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雛鳳清於老鳳聲之類的話,蔣大少早就得意忘形了,可此時他卻知道這些老狐狸是糊弄自己,一時心中暗恨,當下進一步打定主意,多多倚靠雖說賣關子,卻好歹還透露了自己一點消息的齊員外。

就當幾人談天說地就是不提正事的時候,他們突然聽見一個冷冽的聲音:「各位,我家將軍和張博士來了。」

聽到這話,蔣大少不禁懵了一下。將軍自然是昨兒個一到就連連給人下馬威的明威將軍朱廷芳,可這位張博士……那又是何方神聖?他非常有自知之明地往後退,可沒曾想他還沒來得及挪動腳步,其餘人卻紛紛閃到了他的身後,就連齊員外也不例外。

這下子,他登時出離憤怒了。你們這些年紀比我大,資歷比我深……家業也比我家興旺的傢伙,全都躲在我一個後生晚輩後頭,你們要臉不要臉?可還不等他罵出聲來,胳膊卻被齊員外拽住了,隨即就聽到了齊員外那語重心長的聲音。

「賢侄,這個位子本來是屬於你爹的,你就不要推辭了。當初我們幾個定盟約的時候,他就是牽頭人。你放心,欽差看你年輕,總不會太為難你。再說,你的嫡親妹妹嫁到了蘇州首富華家,華家可是每年江南的織造大戶,不看僧面看佛面,他們不會為難你的。」

放屁!我家妹妹是華家少奶奶,可華家千金又不是我媳婦!華家會幫我才怪!

蔣大少已經氣得臉都青了。可此時此刻那幾個老狐狸已經齊齊站在了他身後,把他拱在了最前頭,而那邊廂人已經快到了,他只能在腹中暗自詛咒這些沒擔待的傢伙,一面誠惶誠恐地上前兩步迎接。

他雖說捐了監生,但沒有正兒八經的功名,往日進出長蘆縣衙見縣令許澄,那當然不用下跪,而後來見大皇子都是父親親自出面,他不知道父親是怎麼行禮的,所以他此時也萬萬不敢有什麼自高自大的心思,瞥見人家的腳還在七八步遠處,他就膝蓋一軟直接跪了下去。

那可是欽差!就算太祖開始,就把需要跪拜的場合簡化了再簡化,可這回情況不同……後頭那些老頭兒要是不肯跪,那就去硬扛好了,他可不奉陪!

然而,蔣大少前腳跪了下去,腦袋才剛一低,他眼角餘光就瞥見後頭那些老頭子一溜跟著跪了一地。想想這些平日里在滄州城也算是跺跺腳震三震的傢伙如此卑躬屈膝,他不禁在心裡大罵欺軟怕硬,但隨即還是趕緊收回了這點遐思。

「學生蔣思源,拜見欽差大人。」反正不知道來的另一位到底是何方神聖,蔣大少乾脆採用了這個含含糊糊的稱呼,同時非常得意自己是個監生,於是可以如此自稱。

然而,等聽到身後此起彼伏自稱老朽的聲音,他不禁就嘴角微微抽搐了起來。他爹是這堆人當中最年輕的,他們三兄弟也沒個人才,可後頭幾位卻不一樣,家裡或兒子或侄兒,或傾力供出來的旁支子弟,好歹大小是個官,所以不少人都得到了敕封甚至誥封。

要不是因為之前把大皇子給陷了進去,而且還激起了滄州民變,這些傢伙在一般大個兩三級的朝廷命官的面前,其實也是很有底氣的……

而張壽聽到這參差不齊的拜見,不禁和朱廷芳交換了一個眼色。他不會認為恭敬就是服軟,也不會認為桀驁就是不服,此時見這集體矮了一截的情景,他甚至不由自主地想到,也許很多人就是習慣居高臨下看人後腦勺,於是再也看不到那張伏在地上的臉到底什麼表情。

朱廷芳見張壽沒有開口,就先開口說道:「都起來吧。皇上派了國子監張博士下來過問你們工坊的事,今日我只是個陪客。」

蔣大少已經是有點傻了。這工坊的事情引得滄州民變,於是驚動了天子,他能夠理解。可已經派了朱廷芳這樣的皇親國戚下來,為什麼還要再派一個國子博士?這種讀死書死讀書的人,知道工坊是怎麼回事……不不不,人見過紡紗織布嗎?

心裡糊塗的他乾脆就沒吭聲,但頭卻抬了起來。朱廷芳他也同樣沒見過,可此時一瞥那位容顏明明非常俊美,臉上卻帶著刀疤的年輕人,他就認定人肯定是那位明威將軍。可當他目光掃過另一個人時,卻一下子就怔住了。

那是一個俊逸閑雅的少年,瞧著約摸比他還小几歲,雖說不像朱廷芳那樣氣勢外露,可當他的眼神與人不期而遇時,他卻情不自禁地立刻低頭,隨即就忍不住瘋狂腹誹了起來。

那便是朱廷芳口中的國子監張博士?不會吧?開什麼玩笑!能當上國子博士的,不說學富五車,也至少是在會試殿試中出類拔萃,文名卓著的人,一般來說四五十的中老年人不奇怪,而二三十歲的年輕人卻反而是咄咄怪事!而且人還長得這麼出眾!

他當初在父親給自己捐監之後,還特意去國子監里混過兩天日子,深知國子監是什麼樣的學風。就這樣看上去文質彬彬的少年,那些監生是絕對不會乖乖聽命的!

心裡這麼想著,蔣大少卻忘了去看別人的臉色——和他相比,在朱廷芳介紹張壽的時候,包括齊員外在內的幾個老頭子人人都是一臉鎮定。顯然,他們不像初出茅廬的蔣大少,早就知道對方的身份。而且並不是只限於知道張壽這麼一個人,他們還知道更多的。

因此,蔣大少一個走神,齊員外等人卻已經畢恭畢敬自我介紹,又請了朱廷芳和張壽入席。等蔣大少回過神的時候,他發現這緊挨著大牢外牆的露天席面,已經只剩下了一個座位。

那個座位恰恰是在國子博士張壽的下首。至於之前還和他約定共進退的齊員外,則是坐在空位的另一邊,正使勁朝他打眼色。

見此情景,他只得一面暗罵,一面趕緊賠笑一聲,快步入席。才剛一坐下,他就只聽齊員外使勁咳嗽了一聲,竟是站起身執壺給他斟滿了一杯,隨即就把酒杯送到了他的手裡。

這時候,齊員外方才開口說道:「賢侄,你今天是代表你爹來的,還不趁機給張博士敬一杯?就咱們這些人的工坊裡頭剛剛換上的新式紡機,就是他畫圖紙做出來的。」

蔣大少頓時手一抖,一杯酒差點灑出來一半,明知失禮,卻依舊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去看張壽。這麼年紀輕輕就是國子博士,而且還能做出那種讓紡紗效率提高几倍的玩意?

可當他多瞅了幾眼之後,卻立刻回過神來,趕緊雙手捧著酒杯站起身來:「學生孤陋寡聞,還是剛剛才知道張博士您是這麼厲害的人!如此節省人力的好東西,學生敬您一杯!」

見蔣大少直接一仰脖子先干為敬,張壽想起之前他那個一言不合就要拔刀自盡的老爹,只覺得這父子倆一點都不像。

眼角餘光瞥見其他人都在看自己如何應對,朱廷芳也沒吭聲,張壽就舉起面前酒杯,很隨意地啜飲了一口。

「新式紡機節省人力確實不假,但節省人力卻節省到各位只顧著打壓棉紗價格,逼迫原本自己有紡機的機戶入不敷出,又在發現棉價抬升之後,連紡紗都不願幹了,連工坊的紡工都姑且解僱了,干起了囤棉花這一本萬利的勾當。如此說起來,我也許不是做了一件好事。」

張壽頓了一頓,見蔣大少的臉色已經變得相當難看,而其他那些老頭子雖說笑容極其勉強,但卻沒人開口解釋,更不要說求饒,他就隨口說出了另外一樁事情。

「還有各位那鐵將軍把門的工坊,倒是能放心不派一個人看守,就這麼空關著。我今天初來乍到就去轉了一圈,卻發現裡頭似乎闖進過強盜似的,從裡到外一片狼藉。」

「豈有此理!」蔣大少還沒來得及反應,齊員外卻已經拍案而起,義正詞嚴地說,「那些亂民簡直是無法無天,他們不但銜恨大皇子,於是大逆不道地攻佔了皇宮,而且還對我等懷恨在心,於是毀了工坊!」

說到這,鬢髮蒼蒼的老頭兒已經是痛心疾首:「大皇子年輕沒經驗,我們也是第一次看到這樣效率高的新式紡機,於是方才一時昏頭做了錯事。可那些亂民千不該萬不該攻佔行宮,挾持了大皇子,又毀了工坊和機器,他們簡直是十惡不赦,罪大惡極!」

張壽呵呵一笑道:「哦,我只是說似乎有強盜闖入過,你已經知道是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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