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帖這種東西,素來是貴賤分明,對於富貴人家來說,燙金的名帖,已經不足以稱之為名貴了,往往還要別出心裁。比方說青竹打磨,請巧匠在上頭刻字的名帖;比方說純銀薄片的名帖……但這些往往是某些高調的人喜歡用的,送出去之後,接的人往往會原物奉還。
畢竟,如果有人能發得起這樣名帖,必定是高官顯宦,一般人卻也不敢隨便收下。
而張壽此番送的是請柬,而不是名帖。樣式簡單,不過是拿著尋常名帖的材料寫上幾行字而已。他的字素來不太好看,雖說這些日子也不是沒苦苦練過右手書法,但也就是那麼一副風骨不足的樣子,所以六份請柬全都是朱瑩自告奮勇代勞,然後阿六揣著親自去送。
六戶人家全都被朱廷芳差遣那些「將功折罪」的銳騎營將士看守,每戶人家也就分配到十六個人,別說蒼蠅蚊子盡可飛過,就算是人,只要動作敏捷一點,其實也可以翻牆進出。
然而,朝廷的天威擺在那兒,再加上大皇子和長蘆縣令許澄的榜樣在前,哪怕心裡再有怨氣怨言,大多數人也不敢造次。再者,在發現行宮被人攻佔,情況不妙時,他們已經悄悄派出幾個心腹家人在外頭,這一次家中被圍,這些人正好能派上用場。
這其中,也就包括在圍府時「正好」不在府中,所以才能上演攔馬告狀的那位蔣老爺。
當阿六拿著朱廷芳給的令牌,敲開一家家的大門時,裡頭自然是好一陣雞飛狗跳。可還不等接請柬的人出來,本來就急著完成任務的阿六卻耐不住性子,一份份請柬或隨意交給門口誠惶誠恐的僕人,人不收,他就直接往他們懷裡一塞,隨即扭頭就走。
至於主人蔣老爺本來就剛巧在外,躲過前次封門的蔣家,那情形就不同了。蔣老爺去攔馬告狀,於是被阿六截斷匕首,扛回縣衙之後至今未歸,蔣家人卻並不知情。不但不知情,當家的在外頭始終沒有消息,頂替老爹主持家務的蔣大少自然積累了極大不安和憤懣。
於是,還沒等敲開門的阿六說出來意,蔣大少就聞訊趕來。認定阿六隻不過是個跑腿的隨從,他便氣急敗壞地張口罵道:「十惡不赦的是那些狗膽包天的泥腿子,我們這些樂善好施的人家有什麼過錯?明威將軍憑什麼派人看住我家?莫非要構陷我們蔣家?」
樂善好施的人家?阿六頓時眉頭一挑,原本對尋常人只是冷漠的他,此時此刻散發出的冷意卻陡增十倍不止。他幾乎想都不想便打消了立刻拿出請柬的打算,一個箭步上前。
這下子,養尊處優的蔣大少經歷了自己人生中最大的一次夢靨。
正在沖著阿六大叫大嚷的他,被突然出手的冷淡少年扣住脖子,直接按在了院牆上,那種替父申冤的志氣全都化作了驚惶,嚇得差點沒尿了褲子。當看到阿六用空閑的左手伸進懷中去拿什麼東西的時候,他以為人家要殺他,更是嚇得魂不附體,連連求饒。
「壯士有話好說,我之前是有眼不識泰山,壯士您千萬別和我一般計較……」
沒等他說完,阿六就已經掏出了那最後一份請柬,輕輕放在了顫抖如篩糠的蔣大少頭上,隨即就淡淡地說:「站好,別讓東西掉下來。」
見蔣大少頓時身子僵硬,但脊背卻靠在院牆上一動不敢動,他這才滿意地微微頷首道:「記得準時到。」
撂下這話,阿六這才轉身就走,而旁觀的家丁見人放開了蔣大少,不知道他來歷,兼且又想在少爺面前表現忠義的,就立時有三五人撲了上前,妄圖給這個看似不怎麼起眼的少年一點顏色看看。然而,幾個人還沒來得及沾到阿六的衣裳,就是幾聲慘叫。
旁觀者就只見這些剛剛還生龍活虎的傢伙躺倒在地哀嚎連連,而本來想要動彈一下的蔣大少嚇得打了個哆嗦,慌忙抬手想要去扶著頭上那不知是何物的玩意。可就在他剛剛抬手之際,便只見眼前寒光一閃,旋即就聽到周圍一陣驚呼,下一刻,他就覺得腦袋陡然一重。
那一瞬間,蔣大少簡直嚇得魂飛魄散,兩眼一翻眼看就要栽倒,可整個人竟是神奇地挺立著倒不下去!不但如此,眼看就要昏過去的他竟是哎喲呼痛一聲,又再度清醒了過來。
倒是四周圍的家丁和僕人再也不敢去圍追堵截阿六了,眼睜睜看人拍拍手揚長而去,隨即才慌忙圍到了蔣大少身邊。就只見這位之前還張牙舞爪的大少爺,髮髻連同那張請柬都被一支箭射穿。此時此刻那支箭正扎在牆壁上,把髮髻和牆體釘在了一起,難怪他屹立不倒。
直到有膽大的人安慰了蔣大少兩句,隨即使勁伸手去拔出那支箭,結果牽扯到了蔣大少的頭皮,人連連呼痛,他只能小心翼翼地解開蔣大少的髮髻,這才將箭頭取了出來。
驚嚇過度的同時,又平生第一次體會到被箭射的感覺,蔣大少雙股戰慄,好容易在人攙扶下站穩了,他見一個僕人小心翼翼把那被射穿的紙片拿過來,他頓時恨得咬牙切齒。可他劈手奪了過來,正想撕得粉碎,卻突然有些僵硬地停下了動作。
剛剛一時衝動險些釀成大禍,眼下要是他再闖禍,父親不在,那可沒人給他收場!形勢比人強,從前家裡是西城首富,可和京城來的欽差相比,其實什麼都不是!
展開請柬一看,蔣大少原本就在微微顫抖的手頓時更抖了,那點還想找人報復的心思,也都飛到了爪哇國。可即便如此,嘴唇還在哆嗦的他到底還是迸出了四個字。
「欺人……太甚!」那上頭蓋的是欽差關防,可落款的兩個字卻是寫的龍飛鳳舞,他仔細辨認之後愣是認不出來!可就算不知道設宴的人究竟是否明威將軍朱廷芳,他還能怎麼辦?
覺得欺人太甚也好,覺得屈辱不甘也罷,蔣大少到底還是沒敢無視這份別人不走尋常路送來的請柬。下午時分,他換了一套行頭,重新梳好了頭,隨即就精挑細選了幾個體態雄壯,關鍵時刻也許能派得上用場的家丁到了大門口。
可家丁才一開門,他就只見外間一輛乍一看樸實無華的黑油馬車停在那裡,除卻車夫,前後還有各兩名隨從。之前奉命看守蔣家的一個銳騎營小卒迎了上來,冷冰冰看了他一眼,這才硬邦邦地說道:「請的是你一個人赴宴,其餘人就不用帶了。」
蔣大少一整天連遭打擊,此時雖說心頭大怒,卻還是不得不強顏歡笑地試圖抗爭一二:「這位軍爺,我身上有些不適,帶兩個人服侍也不行嗎?」
一想到之前被扒光衣衫扔在地底石室的屈辱,那銳騎營小卒就看這些貪得無厭的大戶不順眼——雖說首要痛恨的是那些亂民,但要不是這些傢伙和大皇子沆瀣一氣,他們怎麼會這麼倒霉?於是,人當即陰惻惻地冷笑了一聲。
「身體不適那就不用勉強去縣衙了,我給你請個大夫過來,你就在床上躺著好了。」
蔣大少不由自主地覺著身上一冷,好不容易提起的一點氣勢全都消失得乾乾淨淨。
他看了一眼身後壓根不敢吭聲的家丁,突然覺得帶著他們也不足以為憑恃,只能賠笑表示願意把人留在家裡。可等到獨自一人登上那輛樸素到可以稱之為簡陋的馬車,他才漸漸有些發慌,一時如坐針氈。
昨天行宮大變的時候,老爹不在家,所以避免了被人堵在家裡進退兩難,他原本還覺得外頭有主心骨在,心裡不慌。可如今老爹下落不明,兩個一直在老爹面前討好賣乖,試圖多分家產的弟弟卻立刻裝病,他這個代家主卻得站出來承擔責任,他就意識到了壓力。
而且,剛剛對那個理應只是下人的少年耍威風,他還撞了鐵板。
現在,人家說是邀請赴宴,可那送請柬的人和家門外頭的守衛竟然如此跋扈,焉知是不是筵無好筵會無好會,或者乾脆就是鴻門宴?打算把他和父親扣在一塊,徹底覆滅整個蔣家?
蔣大少越想越悲觀,越想越絕望。他本想掀開窗帘看看外頭滄州街頭是何景象,可伸手去拽時,那窗帘卻紋絲不動,再細看竟是被釘死了時,他就更加惴惴不安了。當馬車最終完全停下,外間車夫催促他下車時,他那擦拭額頭汗珠的手絹已經是有些濕漉漉了。
可就算再提心弔膽,他還是不得不硬著頭皮下車。往日這長蘆縣衙,他一年少說也得來個十回八回,門子都早就認識他了,哪次都是滿臉堆笑迎上前來,然後因為他指縫裡漏出來的幾個賞錢感恩戴德。可此時此刻,兩個他再熟悉不過的門子卻佇立在那兒肅然不動。
那樣子,竟然和他門前的那幾個銳騎營士卒有點像……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做給他看。
「蔣賢侄!」
聽到這聲音,蔣大少連忙循聲望去,見是和老爹蔣老爺素來交好的齊員外正從另一輛車上下來,他趕緊快走幾步過去。還不等他開口發問,齊員外編已經笑容可掬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臉我很看好你這後輩的架勢,隨即和他並肩進了縣衙。
眼見進門後沒人跟著,齊員外這才壓低了聲音說:「你爹的事情,你知道了嗎?今天銳騎營左營的杜指揮使晚一天抵達滄州,你爹帶著各家好不容易放在外頭以備不時之需